霁新在师姐处喝够了茶,顶着月光往回走。
他自忖还算有点学问,和师姐同出一门,应该能把齐璞教好,不止心性出众,能力也要出众。
走了两步,便见一个孩童身影,手里灯也不提,正可怜巴巴地蹲在花园的假山后。
齐府里就这么一个小孩儿,霁新连忙叫住他:“小郎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月光下,齐璞的脸照得十分清晰。
他脸上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泪痕,被霁新叫住,不自然地转过脸,轻声道:“先生也在这里。”
霁新长叹一口气,大约猜到缘由:“你还年少,要多休息。我带你回去吧。”
他伸出一只手,等了片刻,齐璞把手轻轻搭在他手心里,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霁新:“……”
两人沿着回廊慢慢前行,霁新看他还有点抽噎,忍不住道:“事情还有转机,小郎怎么哭得这么惨?”
齐璞撇过脸,不说话。
霁新心里又是狠狠叹了口气。
他停住脚步,轻声细语道:“小郎,你祖母还好吧?”
齐璞微微点头。
“你母亲……失礼了,但应当也还好吧?”
齐璞又是点头。
“我半月前还见过你父亲。他也很好。”霁新难得说话如此温柔,感觉都不像自己了,“齐家一切安稳,陛下对世家虽有警惕之心,但天下亦有世家的一份。”
“别怕。”他抬起袖子,为齐璞轻轻擦了擦脸上泪痕。
霁新活到四十多岁,膝下无子,他头一回知道小孩是这个样子。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霁新在心里仰天长叹,语气却仍是一等一的温柔。
齐璞被他送回自己的房间,顿时松了口气。
他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先生嘴硬心软。先生一定没发现自己蹲的地方,往后走一炷香,在深深的花坛后面,有一个狗洞。
“吓死我了……”
齐英感慨地点点头,震撼道:“小郎君真是……”
脸色说变就变,眼泪说来就来。隔着几米的距离,他躲在后面,霁新先生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愣是一点没看见他。
齐璞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赞扬的话题,摆摆手道:“好了,快休息。”
霁新将小孩送回去,踱步到自己的房间。
月上中天,他点起蜡烛,从怀里翻出一封信,贴着烛火慢慢阅读。
这封信来自京城,墨香缭绕,写信者一手簪花小楷,将长长的信纸填得极满。
霁新已看过无数遍,此刻却依旧愁肠百结。
“展信佳。”他不自觉念了出来,“……数载未见,唐突之词,辗转难安……家族蒙难,唯将一女托付膝下,金银财物悉数携来……江氏昭云必结草衔环相报。”
霁新忍不住呵呵一笑,捻须的手却拽断了几根胡须:“师妹,你还是这样生分。”
虽然这样说,他脸上却透露出隐隐的哀愁,仰天默默望着房梁,手指颤颤,捻起信纸,伸到烛火下付之一炬。
江南氏族之中,江氏也算大家,屹立百年不倒。皇帝如今却已将手伸向了江家。
还有那个女童……他一介男子,怎么养得了一个女孩?
江昭云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记忆中,江昭云是有个女儿,今年不过六七岁。江昭云嫁给了俞家,那个女孩的名字应该是……
虽然女子闺名他不该知道,但……那孩子应是叫做俞行雁。
孩子出生时,江昭云来信给他,叫他为女儿取名,信里说:“不愿叫俞氏毁了女儿的最后一片净土。”
俞氏掺和夺嫡,早已是帝王眼中钉。霁新先生彼时在外游历,也读懂了江昭云对丈夫一家的嫌恶,顺水推舟为这个女孩取名行雁。
行雁几度南下,江家根基亦在江南。
江昭云收到回信,感慨道:“行雁南来北往,奔波不休,本不该用在女孩身上。可我亦盼她不在高宅困守,走南闯北也可以是女子的自由。行雁……是个好名字。”
自此,定下大名“行雁”二字。
如今,这只鸿雁当真南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