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璞没有理会他淡淡的讥讽之意,他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笔迹。
“为什么不能呢?”他认真问,“我总有一天会让大家吃饱的。”
吃饱饭当然是第一要务,但思想课也不得不上。人在满足了第一需求后,会试着追求更多,他在这个基础宣扬一下“不舍己为人”和“只有咱们营地有力量”,不过分吧。
贺六郎哼了一声。
“师侄还有一事,想请师叔帮忙。”
贺六郎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师叔久在山中,但我听说洛阳城外并无其他匪贼。”
这还是听贺十七说的。贺六郎虽然不愿意让更多同伴下山,但贺十七、贺十四两个一直和赵七等人混在一起。
贺十七曾经用骄傲的语气告诉他:正是有他的叔叔坐镇,他们才一家独大。叔叔虽然身体不好,但每次指挥他们,都能大获成功。
贺六郎有些不耐:“你想说什么?”
说话间,齐璞端着烛台走到贺六郎身前,他把烛台放到两人中间,让两人都被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
齐璞需要的时候,他的眼神能显得很认真。
贺六郎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想和他说这些。朦胧的光线里,他看见齐璞的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真诚地问:“师叔可愿助我研习兵法?”
贺六郎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你先是想杀我,后来又用满娘威胁我。”
齐璞静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我助你勘录名册,为你教学生。现在你还要我,助你……”
他说不下去了。
他从二十岁开始,就已经不相信读书人,尤其不相信这些上位者。
贺六郎和齐璞打交道的每一天,都在越来越深地发现,这是一个怎么狡猾的孩子。
他比齐璞的家人、师长更早发现对方的真面目,若以年龄对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齐璞反而从贺六郎的拒绝中品出些味道来。
他回过身,从桌斗下抽出一张硕大的舆图。仅限于洛阳一地,无论是齐璞自己,还是贺六郎,对洛阳的地势都已经非常熟悉。
贺六郎疑惑地看着他。
齐璞将舆图展开,小心地避开烛火,指着地图上小小的洛阳城,抬头问:“师叔熟悉洛阳,知道洛阳有多少兵力吗?”
贺六郎默然不语。
“百年前,洛阳还是重城时,常驻有上万兵力。如今洛阳已成旧都,百年荒蔽,真正可成建制的部队屈指可数。”
贺六郎太了解了。
他为什么敢带着乱民冲入洛阳,不是因为他的恨意冲过了大脑。是他太知道盛朝,太清楚这个辉煌的国家有多少蠹虫,知道他们为了吃一口空饷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的视线跟着齐璞的手指,在洛阳城划上一个圈。
“我可以向你承诺,洛阳会永远在齐家掌控之下。即使我死了,保你,贺家村人一条命,这并不难。”
齐璞的自信不止来自自己。他命好,生在有权有势的世族,家族是他的后盾。
贺六郎终于开口,声音酸涩:“你也知道皇帝在看着这里……”
齐璞打断他,冷冷道:“砍了他的眼线,割了他的耳朵,他就是一个瞎子,什么也不会知道。”
迁都就这个好处。当本地人都是自己人,外来者跟他斗不起来,皇帝于千里之外,能知道什么?
贺六郎额角青筋跳动,不知道想了什么。
齐璞又丢下一句话:“我虽年少,从来说到做到,从洛阳到京城有多远的距离,六郎算过吗?”
贺六郎被他的语气惊住了。
以前他们说话,齐璞虽然对皇帝有些不耐,却从来不会流露这么明显的……反意,一时间,他甚至没来得及计较齐璞的称呼。
聪明如他,何尝不能从十来年的变化中,察觉出盛朝大厦将倾。
但乱世,不代表是好事。贺六郎的野心不足以让他挑起事端,他一直是为了报复而存在的。
齐璞没有再说,他把舆图重新卷起,抱着人高的牛皮纸,矜持地向贺六郎点点头。
“我一直期待和师叔共事的那一日。”
*
这一夜齐璞睡得很好。
第二日,他推开门,忽然发现门外发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贺六郎站在他门外,竟然仍是昨夜的那一身衣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齐璞微笑。
贺六郎声音喑哑,他说出了整夜过后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突然对泰安……”
齐璞冲他笑:“可能是师叔逼我写的谋逆信吧,这样大的罪名,我怎么能白白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