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上有句话:一人作虚,万人传实。
万柳堂大戏,等传到了宝翔所在的晋南,自然又变味。宝翔早上起来看昨晚送到的“顺风耳”,不禁嗤之以鼻。他心叹金文文真疏懒了。五哥手底下这帮玩文字花样的,编得哪门子烂报?
顺风耳在开战之后,便给大耳朵狗头图添了几滴狗血,加上对烽火轮,反正宝翔瞧着不伦不类,怪渗人的。报上号称艰难时世,逆风采编,若想打赏,举手多购云云。至于万柳堂故事,特以插图配文,标题是“三国华共定大计,苏谭氏艳压群芳。”宝翔不耐烦文字,先鄙薄起插图。蔡,苏,沈明明各有各形,却被整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木头似的。谭香更被画成了尖下巴牛眼睛,活像穷山恶水修炼的小妖。若此等拙劣画笔下的女子能“艳压”,天理何在?幸亏宝翔深知谭香,不然真疑心顺风耳编撰又赚了笔昧心钱。
这些倒罢了,除了“战局大好,胜利在望”之类陈词滥调,正经一句没有提。宝翔迫切欲了解战事,却找不到头绪。他笑叹坐井观天的蛙,尚能看到一角真天。可他被拘在小院里,只能窥见顺风耳之类,好不令人气闷!
宝翔跨出里屋,卷起顺风耳往灶火里一投。亲随提着筒井水,宝翔弯腰拘把冷水,抹在额面。亲随递上手帕,宝翔擦干脸,火气顿消大半。
正此时,邻居庞大娘挎着布袋,端着个面盘溜达着进来。
冰儿叫道:“干娘,又来募捐?咱不是捐过了么?”
庞大娘递给她盆,笑着说:“捐了!只因街坊属你家捐得多,老身特意做了点花果子油酥献给王……大爷奶奶,老身代将士们谢谢各位了。”
小云立马捞只酥,歪嘴道:“庞大娘,咱家主捐的是白花花银两,冰姐连她那只虾须镯都舍了去,您老给几口酥便打发啦?”
庞大娘啐他:“不识好歹小油嘴。邓大官人家捐了几千两,尚未吃着一口老身手底下绝活。怎么着?你小子坐享太平嚼舌根,不知大同府已多少人没命?”
小云不饶:“大娘别怪我啊。光顾叫人捐……谁管国库的,围他家要去!”
庞大娘恨道:“你指给我管谁要?老身舍命找去!众相亲们热火朝天,轮到你吹凉风?亏爷奶奶捐得多,不然……你没听说好几家大户被放火了么?”
陈妃本在窗下读书,闻言道:“小云实多嘴!大娘不跟他一般见识!”
小云委屈跑开,庞大娘连声称“是”。
宝翔将油酥掰成半,给了亲随半块,问:“邓大官人是回乡了?”
“回爷话:老身不晓得。二娃卖货,时去他家走动,爷等他来问他便是。欸,季里长不在?才刚巷口有个娃让把这捎他。”
庞大娘从布袋里取出叠纸。宝翔顺手接过,原是几张方形小报。
报头无甚花纹,有“牛王夜话”四个隶书。
宝翔翻翻,料想是小地方上印发的。只他从未在二娃处见过。
亲随说:“季里长出门了。您先撂下,回头我给他老送去。爷让您坐。”
自从庞二老事后。宝翔夫妇不叫坐,庞大娘都不敢坐。
庞大娘歇下道:“多谢爷。这龙生九子各不同,爷下面人也差忒大了!冰儿好闺女,不是干娘托大:虽咱这儿离前阵远着,但百姓们可得警惕了——细微不可不防。防火,防盗,防奸人,还得防自己人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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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连着下雨。季东没着家,二娃也没现身。宝翔趁此机会啃完了几张“牛王夜话”。以宝翔来比较,“牛王”受众小,并无昔日“暗香”阳春白雪格调,也没“顺风耳”铺天盖地行销的豪势,更乏“长江水”的文采与刻薄。然它胜在平实,言之有物。笔者依民心从凡眼,论起世情国政,就有个嚼头。
手边这几张的撰文,避谈现战事,回顾了几场历史上山西对阵瓦剌的名战,以检讨得失。笔者又从近期晋南商货流动,刨析物价之涨跌,提醒读者“有备而无患”。还有重要一点,它写明人事:现山西巡抚王端。这个人宝翔见过,和蔡家是沾点远亲的。而大同总兵职位,几十年来一直是建安侯,居然在今春换成了将军倪麟。
宝翔想:俗语七十不留宿,建安老头儿病退实属平常。可为何让几次“起落”的倪鳞来掌兵呢?
倪鳞,是太保倪大同另一个侄子,和江南的总兵倪彪乃叔伯兄弟。宝翔记得大家都说他是赳赳武夫。当年他曾顶撞皇帝,惹龙颜大怒,当即被下狱,数年后才复用。他又先后和蔡扬廖严这对师徒起过争执,结果总是罢黜。所以,“三落”都该他的,一点不冤枉。如没有倪大同,这人恐怕早被挫骨扬灰了。之前倪鳞好像都在山东垦荒种菜。如今他落而又起,才叫稀奇。金文文曾说:倪家子弟无特别处,无非能打仗骨头死硬罢了。
宝翔琢磨:山西是倪,蓟辽那是廖。好嘛,指望这俩对头合击瓦剌?
他未知全貌,自然琢磨不透。恰逢雨停,宝翔去院里透气。
只见冰儿小云引着二娃进来。二娃牵个瘦小儿童。
他见了宝翔,放下货架,跪下给宝翔请安。
那小海好像聋哑儿,光杵着瞅宝翔。二娃推他也不动。
宝翔哈哈:“都盼你来。你一来,天公都收泪了。去厨下取油酥来!”
二娃感激说:“不赖小的腿不勤,小的也盼见爷。只家里亲戚出了事,小的不得不料理。小的原想:沾了晦气一时不便来,又想爷是百无禁忌英雄汉。因此厚着脸皮再来讨生活。”
宝翔道:“当不起英雄。呃,你亲戚出了啥事?”
二娃唉声叹气:“回爷——是我那堂兄富贵儿。他年前不是交鸿运当了邓大官人的跟马?可这回随大官人去北方,途中出了事故,他也没救过来,只好在北地埋了。可怜只活了十八岁!他老母早改嫁了,俺娘又病着。他把小弟寄养别人家,每月只仗他月钱活,现今……邓家虽施舍了抚恤银。可经手人一算账,这医药丧葬墓地费已花得差不离……俺娘让我把孩子接回。我卖货他就跟我走。穷娃命贱,权当拉扯个小猫狗呗……”
二娃素日活泼,说到这说不下去。冰儿给他酥,他蹲下塞孩子手里。
那孩子痴呆一样,光捏酥不吃。
宝翔松开咬紧牙,拧着剑眉,轻重复:“……死了?事故?”
他寻思:姥姥的,好一个邓大官人“叶先生”,江南的帐还没清……。他们有钱又有势……富贵儿,也许只是多年来千百“事故”中一个。凡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昔日,有一个风雪初定的寒夜,兄弟赖俊鹏领个同样瘦小沉默的小孩,进了锦衣卫衙门。当时,少年的自己给小孩倒了杯热乎甜酒,哈哈道:“我宝翔是此地的王!你把这当家,我一辈子罩着你!”
后来,赖俊鹏成了万人唾骂的叛逆。小飞留帝京,陪侍那无趣守成的苏韧。自己发配晋南,一切承诺成了空谈!
宝翔弯腰揉揉小孩头发,犹疑片刻说:“我是白叔叔,屋里念经的是白大娘。咱这小院就是你家。我也不知能在这多久。但只要我在,你就有护你的人!”
那小孩无动于衷,干瞪着宝翔。
二娃又跪,为难道:“谢爷仁善。小的一家结草衔环不能报。但他自从富贵儿死后,一直不开口。若小的跑货时把他丢在这,唯恐他不懂事……”
宝翔慨然道:“哈哈,懂事的——我家人见多了,正缺不懂事儿的。回去叫你娘安心养病,先把孩子寄我家。这人手多吃食多,添双筷子如毛毛雨。冰儿,领他见奶奶。还有,孩儿晒出个疖子,问奶奶找‘玉露散’(1)。欸,你叫什么?”
小孩紧闭嘴。二娃忙道:“他叫小灯儿。”
“小灯?哈哈,铁锭里有支蜡烛明,正是你这小灯儿。去吧!”
不一会儿,听屋里陈妃轻声细语。冰儿匆匆出来倒杯蜜水,又进去了。
宝翔把二娃喊到书房,拿出“牛王夜话”,问他怎不卖这好东西。
“呀,爷有所不知:牛王老爷出刊不定时,只临汾四五家书铺里可订。每月专人送到,每季书铺里结账。邓大官人宅后门的对面,有家‘鹿仙女(2)’书坊’可下订。爷若想要,小的明日去邓宅给孙少爷送货时替爷办妥。”
“那敢情好。不对呀,他家姓‘邓’,如何出来一个‘孙少爷’?”
二娃转着眼珠道:“他是邓大官人亲侄孙——要继承家业的。他比小的少几岁,在外学习不常住本地。邓大官人尚有生意,仅孙少爷回家。商队事故他小孩儿也受了惊吓,在偏院静养。他院里老婆子——让小的进两样新玩具给少爷解闷。”
宝翔挑眉,无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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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小灯儿在宝翔夫妇这儿住下了。这孩子还是不言不语,宝翔也任由他。然而陈妃天性好教育人。她每有所训,如坐姿站姿,该如何持筷,上饭桌先洗手,小灯儿都默默听话。
陈妃甚欣慰,托庞大娘给小灯寻来洁净衣帽,亲手帮他洗了次头。
等季东上门时,陈妃甚至教起小灯儿认字。
季东穿过小院,陈妃在檐下给小灯读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小灯儿听她讲解古诗,用树枝在地上小沙盘作画。
宝翔正细读一份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牛王夜话》。
从牛王字里行间,宝翔嗅出:好像山西这边的战事较为艰难,而宣府方用兵顺利人心大定。
他抬头道:“哈哈,季里长,你早知这报好看。藏私了?”
季东含笑:“小的未料到:爷也爱文士之笔端,还是小的浅陋了。”
宝翔端详他:“季里长,你好像有话要说。”
季东回答:“爷有眼力,自非池中物。小的刚从县衙回来,有官府的消息禀告您。您已在院中数月,我等不曾随侍您出门。现禁足令已为朝廷松动,但仍不得不委屈您暂住此地。本省官吏一致望大爷宽心。您可在临汾一带微服游览,顺便体察民情。您的肖像——府县官员已瞻仰。您若出本县只需报备便好。”
宝翔一时怔仲。
季东捏了只棋子,吹去棋盘灰尘,说:“爷不必问为什么。只要您走出去,自有缘了解。”
虽说这对宝翔来说,确是个好消息。
但他并未露喜色,后几天仍旧呆家里沉思。毕竟游览何处,是道难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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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季东好像又出差去了。宝翔家的大门,终于不再反锁。
天气渐热,乡里蚊虫多,少不了蚊香。每次宝翔和亲随点蚊香,小灯都会眼巴巴凑过来。宝翔是不讲规矩的。如陈妃不在跟前,他必教小灯来点香。有时烧着了,宝翔掰一段,再让小灯点。他那亲随向来是男主人“帮凶”,每每将香灰藏起,免得陈妃看见。
此夜忽来疾雨。宝翔耽在书房,抱着本二娃从“鹿仙女书坊”带来的晋南府县图志。
亲随提茶壶来,给宝翔倒了一杯。宝翔举杯,咧嘴笑:“哪来的?”
亲随耳语道:“是解(xie)州关帝庙门口卖的酒。小的跟人换的。”
“好!咱若能平安离开山西,一定得去解州关老爷面前上贡拜别。”
“爷总能心想事成,小的跟着沾光!爷,最近外头风声紧,四处缺货。晚饭后冰儿来问家里草纸还剩多少。咱男人用纸不多,别的都囤了,小的该打疏忽了这个,因此,真快断了。”
宝翔苦笑,戏谑道:“我在杭州时用过竹片。喏,院里有现成……顺风耳如废纸,我们可先用起来。”
“爷,万万使不得!男儿可赴死,但不可委屈家里女眷。本来小的还能通过季里长去问官府索要。但王妃吩咐:不可为鸡毛蒜皮事向他们开口,失了气节。况且季东不知何时回转……明儿若还买不着草纸……哎!”
宝翔爷叹气,烦得又喝口酒。他慨叹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壮怀激烈!
可谁又知道,少几张草纸,都可以令英雄气短呢?
他想:自己蛰伏不了一世,龙王总有出山时,便道:“明天你我一起去县城闯闯!”
话音刚落,枯燥的雨点里,掺了微微一声异响。
宝翔和亲随对视,蜡烛顿灭。黑暗中宝翔穿破雨幕,跃上青瓦屋檐。
只见一陌生人鬼鬼祟祟猫腰在他家大门口,右手微摇,袖中有尖锐之物。
宝翔对亲随做个手势。亲随会意,按兵不动。
那人再动手,背后忽有人拍他一下。他惊惧回头,宝翔已站他身后笑。
那人短促尖叫,宝翔扯下他蒙面。门檐下铁角灯,照出条粉红衣领,呈露出一张少女脸。她手里抓个金属门铺首,正是刚从门上卸下的。
宝翔哈哈道:“卿本……”他望着少女扁圆有斑的脸蛋,说下两字违心,但到底不忍让小姑娘失面子,还是说出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少女蛮横道:“哼!偷是为了捐掉。难民都没吃的,你们这些有钱的在家睡安稳觉花样百出,没个门环你们活不成么?这么高个子……轻功倒挺能耐,你怎不去打前阵?你既抓了我——把我送官府吧!”
宝翔心想:她算倒打一耙?犹豫间他手松了把。
谁知小丫头也有功夫在身,灵活滑到对面阴暗处,撒腿飞奔。
她吆喝了一嗓。另一淋得落汤鸡似蒙面人,驾着辆牛车出现在巷口。
少女旋即把“战利品”甩在车上的一堆铜环铁环上,蹿上车逃跑了。
大雨中,依稀可辨小丫头及同伙得意的笑声。
亲随开门要追。宝翔拉住他:“不计较,‘救国心切’小毛贼罢了。哈哈,赶明儿我削两片竹子挂上。咱便不再有‘家门之忧’了。”
话都是如此往宽说。可宝翔不禁有丝郁闷。
他想:难道是自己要躲在犄角旮旯,不愿报效国家?
粉衣女小偷小摸,实非大错处。但她颠倒是非,信口喷人——才是真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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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宝翔出门,跟亲随骑马去县城。
路上野草闲花次第,老燕乳雀啁啾(zhoujiu)。
天色阴沉,宝翔却觉天光刺眼。到了地方,他跑马出了身汗。
二人不及喘口气,赶忙抢购。可惜仅甘家铺子尚有草纸出卖,横幅上“每日仅限五十位”。宝翔他们望着前面百来号翘首以待的顾客,只得死心。
好在他们早有预备。宝翔决定留县城转转,亲随一人去百里外临汾城采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