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
面如素瓷……手足白骨……半人半影……无不昭示着谢泓衣当时的炼影术尚未大成,这才在天火长春宫留下了活口。
正是白塔湖长达百日的休养,让他得将炼影术修习至化境,也让羲和众人在血战力竭,最无防备的一瞬间,迎来那一场血肉泡影。
白塔湖相遇,根本不是今日之前因,而是在更久远的往昔种下的苦果!
又来了。每次离影子更进一步,都没有半点儿剥开谜团的痛快,好像他身体深处的某一部分,始终随着谢泓衣的执念而燃烧。
太痛苦了。明明五脏六腑都被推向了爆裂的边缘,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更不足为外人道。
正因如此,来自同僚的眼神可说不上友善。
金多宝古怪道:“单烽,旧相识啊。”
单烽道:“或许吧。”
就这么三个字,令金多宝颊边紧锁的肌肉突地一跳,仿佛石闸终于被巨浪冲开。
“单烽夜,你竟还有脸说!
“当初死守在祭坛外的,只有你那些烽夜刀吗?你闯祭坛的时候,是谁在打头阵?
“那可都是我的徒弟啊,他们一直死撑着,为了结阵,丹鼎都被烧空了几回。你看到过他们七窍流血的样子吗?
“他们看到你出来,才泄下那一口气,把你当成了救星,结果呢,等到的是什么?!”
“抱歉,二师兄。”单烽低声道,右手如有感应,掠过一串麻木刺骨的寒意。
金多宝扑向小还神镜,五指更因竭力想攥住什么,爆发出可怖的骨节错位声。
“别他妈的道歉!单烽,你说啊,你用这只手,带给了他们什么?
“现在你却告诉我,那道影子就是你带进去的?别扯那些受制于人的鬼话,它多听你的话啊,它怎么就——不听你的话了?”
“他不是听我的话。”单烽道,“我只是……恰好挡在他的路上。”
到了这时候,他的声音反而因为极度的冷静,透出了残酷的意味。
“燕台尊,”单烽道,转头望向燕烬亭,“不用再告诉我真假,我自会有了断。只是再帮我一个忙。”
燕烬亭道:“别激金少阳。”
单烽道:“把他的名字,从小还神镜上抹掉,他不是雪练。也别插手此事。”
“单烽夜,你还想护着他?”金多宝咆哮道,五指一张,放出一道金红色光华。
单烽便如遭重击,轰地半跪于地,整个人都被光芒浸透了,脊背上的肌肉因而翻涌如雷。
他颈骨上一直穿着一枚厚达半寸的金环,那是出干将湖后,仍未解除的刑具。
祝融赤弩锁!
此锁专为舫内高位叛徒而设,一旦发作起来,痛彻神魂。要是各峰首座同时操控,便能将他车裂于当场。
“你们……不论是谁……若擅用……小还神镜去找他……只能是死路一条,”单烽咬牙,断断续续道,“至于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金多宝双目赤红,不断催动金环,颊上却汗如泉涌,仿佛也在以身受刑:“抓他?怕是你一脱身,就要寻那影子双宿双飞去!”
“够了。”燕烬亭道,一把抓住金多宝右手。
金多宝怒目向他:“燕烬亭,又是你。要不是你力保他,他还能逍遥到今日?”
燕烬亭道:“你杀不了他。会留着他,也是因为他的右手。”
单烽面孔痉挛,此刻也不由抬目。
“当年我尚未修成狴犴法相,所以你们不肯尽信。”燕烬亭道,法相投落深重而无常的乱影,“他的右手经脉俱断,骨节寸寸碎裂,是要在受控于人的一瞬间以此自绝,只是于事无补。这同样也是舫主的意思。枉死当日者,不必再多一个。”
他话音徐徐,却有金铁之坚,五指微微加重力道,金多宝的右掌便一颤。
“更何况,二师伯,当日各峰首座齐聚,不忍行刑的,也有你。”燕烬亭道,“既无杀心,不必伤人自伤。”
金多宝脸孔抽动,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何曾对得起舫主,怎么偏偏他娘的是我的师弟!今日放他,来日又不知有谁死在他手里!”
单烽视线都被热汗浸湿,看他如此,心里也是一痛。
多年来的师兄弟情谊,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孤星降世,原本这辈子都不会有亲眷的缘分,是老舫主看重他的天分,收留了他。少时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是在羲和舫度过的。
是插科打诨,是试刀论剑,是并肩而战。
是羲和境霞光漫天,师兄弟们真火交辉,在火神悲日曲中开炉煅剑;是无数个夜里在铁舟中讲经,众人或坐或卧,分神的,被踹下舟去,溅起半湖的火星;更是雪害以后,一次次恶战时,同门的炭影和飞灰。
金多宝几欲杀他而后快,却终究不忍,他看在眼里。很多人怀疑他图谋舫主之位,燕烬亭力排众议,危难时守住羲和门户,他亦不能忘。甚至因他而受重创的舫主师兄,也在短暂的清醒中,下令将他放出干将湖。
火灵根虽脾气急躁,暴烈如火,这其中的情义却是煅烧出的真金。
深恩负尽……
情何以堪?
可和谢泓衣短短的交汇,却是比铅更沉重的东西,一滴滴砸沉了他的心。
与其说是项上金环撕扯着他,不如说是血肉泡影两端,影子和师门各挟一股巨力,把他的生平一剖为二。
燕烬亭将施术的手诀虚推回金多宝掌心,目光转落在单烽身上,透出一股寒意:“那个人是不是雪练,是什么身份来历,都不重要。单凭他对羲和所做的事,就足够了。师叔,莫犯糊涂!”
单烽抓着剧痛未消的喉咙,活动了一下颈骨,吐出一口浊气:“小燕啊,有时候我是当真羡慕你。”
燕烬亭道:“我?”
“你后悔过么?”
燕烬亭摇头。
“你有过歉疚的时候么?”
“歉疚什么?”
单烽哈哈大笑道:“你还没有卷过刃。爱憎分明,恩怨两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燕烬亭道:“烽夜原本也是一把好刀。”
“是好刀。
“可身在局中,仅凭直觉,四面茫茫,向谁拔刀?惊疑、怨憎、侥幸、不敢置信,都像刀在炉中,临阵时能拔出的又是什么样的刀?它还会是刀么?”
单烽又道:“往前一步,更入万劫不复之地……你知道二师兄为什么对我下不了死手么?”
金多宝骂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燕烬亭道:“他心软。”
金多宝道:“心软?这一回再不能抓雪中影来见,我活活踹死你们!”
燕烬亭道:“雪中影已操纵了你一次,手段至今未明。”
单烽沉默一瞬,道:“谁抓着谁,还未可知!”
金环上还翻涌着熔岩般的高温,渐渐被他血肉所冷却,化作凝固的黑红色。
单烽拄着烽夜刀,生生支起了身,摩挲着这枚熟悉的望天犼纹巨环。被银钏柔化的心,时而坚硬如铁,时而翻涌不止。
昔年他以此环处决叛逆时,未曾想过有今天。
凭谁问,犼项金铃谁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