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大步流星直冲顺风东街而去,那架势比他还熟门熟路。
眼里这么有活?
可别是想一路升官,闯进府里当差!
惠风想到自己百般艰辛的晋升之路,心里油然涌出一阵危机,不由试探道:“你倒是乐在其中?”
单烽莫名道:“他的地方,不该看着?”
他寻路的本事绝佳,脚步不停,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顺风东街多是凡人开设的吃食铺子,是影游城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二人刚走到驰道上,便能望见路边人头攒动,围着一处摊子,显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牙人可恨……这几个小孩儿头插草标,好生可怜……”
“说不定是卖儿鬻女……”
“呸,影游城里会找不到生路?再不济便去赊,犯得着卖自家骨肉?”
“这小孩儿都痴了,一定是被牙人药倒了骗来卖!走,我们去把他揪出来!”
传言的中心,几个四五岁的小儿蹲在竹篓里,头插草标,面前拿小牌子歪歪扭扭写着几灵铢。
“城里竟出了牙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惠风大怒道,“是簪花人那一伙浪荡子,还是采珠人,你去——算了,牵涉太广,这得由我出马。”
已有看客瞥见他,低呼一声“巡街卫来了”,自发向两边避让,惠风刚义愤填膺地踏出几步,单烽的身影已抢先掠入,双臂一伸,从两只竹篓里各提起一个小童。
痴呆小儿吮着手指,只看他一眼,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惠风嘶了一声,道:“轻点儿!这孩子头上还插着草标,多可怜,先问问来历……”
单烽盯那风中晃动的草标一瞬,一低头咬下来,嚼了嚼,眉头紧皱:“呸,鱼腥草。”
另一个女童怯怯道:“这个要卖……十灵铢。”
“让楚鸾回结账,我带路不用报酬么?还有,把草药揪下来再卖,下回再放你们乱跑,我把他按牙人抓起来。你……我有印象,你是茯苓?”
茯苓泪如泉涌:“不关师兄的事,是我们趁他收拾新药铺跑出来的……呜呜呜呜,我头顶是茉莉,凶哥哥,你要吃就吃我的,别抓师兄!”
单烽当即露出牙酸的神情,侧过头躲过她的哭声,道:“那一个呢?怎么没见过?”
第三个小童战战兢兢趴在药篓里。
茯苓抹着泪道:“他是真跑丢了的,跟着我们。”
单烽向众人挥挥手道:“散了吧,药人宗的,出来卖药。下次碰见,带去顺风东街药行巷,楚药师给一株灵药。”
他提着两个,背后跟着一个,扬长而去,背影好不威风。
那头惠风心头的怒火翻到一半,还没发作呢,事情就算结了。
单烽龙骧虎步,一转头把他甩开了半里,倒是反客为主了。
顺风东街多是民巷,拥挤得很。
载货的车子披着厚重的避雪毡,一卧就是半条道。店铺幌子半高不低地支着,翻飞不定。
单烽看着路边吃食,渐渐出神,被那幌子接连抡了十多下肩膀,硬是头也不回,手里的两个小孩儿却被抽了个晕头转向,茯苓半泡眼泪撇到腮边时,单烽的脚步终于一顿。
“雪泡豆水、冰镇紫苏蜂蜜膏……这些甜食也就罢了,猪肚汤用冷水泡也勉强能忍,可你们——”单烽道,“这可是包子,热乎乎的包子!”
蒸笼在他面前被一把揭开,冰雾腾腾,一片浑实的坚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来只包子,连褶子都立得笔挺。
火灵根都爱吃热气腾腾的东西,这玩意儿……看起来就折寿!
邪门了。
让他吃这玩意儿。还不如往谢泓衣身上啃两口。
横竖都是冰雕玉塑,冻得人舌头发麻。
谢泓衣也吃这个?
店家迎着他难以言喻的目光,立刻来了精神:“新鲜出炉的包子,都是上好的雪饲牛羊肉!”
单烽道:“……别出炉了,音容宛在。”
惠风道:“包伯,还没收摊呢?”
“就快了,”包伯爽朗一笑,“巡卫长,行行好,替我包圆了?”
惠风道:“你们家的包子,平日可抢不着。”
包伯凑过来:“瞒不过您,只留了这一屉,蒙您照拂多日,夜巡时好垫垫肚子!”
惠风大为感动,向单烽得意道:“多少人抢不到这家的包子,为什么独独留给我?”
“因为像。”
惠风欣慰道:“对喽,兴象之说,托物言志——”
单烽道:“你看这些包子,要是穿上黑甲,站得比你还挺。”
咔嚓一声。惠风一把掰开了,冰壳碎裂,包子还是松软的,里头浸饱了卤汁的鲜嫩羊肉流涌出来,更是咸香扑鼻。
这下倒不硌牙了。
单烽只觉猝然一个大包子冲到眼前,香得如怪物一般,让他说不出的反胃。
惠风越过单烽,把包子塞进小孩手里,一行人接着向药行巷行去。
单烽一扭头,见茯苓吃得两腮鼓起,头顶茉莉都开出花来,忽地笑了一声:“但还挺热闹的,这儿一直都这样?”
“怎么会?听说最早的时候,只有一座城主府。”惠风兴致勃勃道,“后来冒出些宅子来,你知道的,宅子离不得人气,没人住,就要被大雪压塌了。还是几个逃难的凡人壮着胆子钻进去,见城主既不搭理,也不驱赶,就顺势扎了根了,渐渐地越聚越多,竟成了如今这样子,可不得管上一管了?”
单烽若有所思道:“冒出来的房子?不错,倒是吃准了他的脾气。怎么说来着——打蛇随棍上,烈女怕缠郎!”
惠风:“是这么用的么?你可多读些书吧!”
说话间,单烽手里的药篓一晃,茯苓已蹦出去,脸上急得通红。
“师兄,师兄——哪来这么多人!”
药行巷到了。
楚鸾回闻声抬头。
他那铺子才刚到手,新招牌还竖在地上,门上一吊烂竹帘,画着斑驳的药师如来像,晃荡间都是药腥和尘灰。人却已歪在竹摇椅上了,斗笠遮颜,白袍软洋洋斜垂在椅边,一条修长的腿蹬着地面,一晃,一停。
摇椅吱嘎。
一群小童挤过去,争相把脑袋拱到他手下。
“到我了,我!”
“我先来的,我先看中那根红色的!”
“再扎一个,这边脑袋也要,楚药师,求求你了!”
楚鸾回随手捞过一颗脑袋,扒拉两下头发,药草一拉一抽,便是一个潦草的朝天揪。有些甚至歪到了太阳穴上,架不住那药草红红绿绿煞是鲜艳,香气也浓郁,众小童眼热,吵嚷更甚。
茯苓半晌没挤进去,眼看又要扁嘴流泪,单烽眼疾手快抓过她,掷向楚鸾回怀里。
“茯苓!”楚鸾回仰头道,高举双手接住了,“你们俩这就回来了?没卖出——”
他目光急停在单烽二人身上,扬唇一笑:“单道友,得偿所愿?恭喜恭喜!啊,是惠风巡卫长……”
茯苓下意识道:“巡街卫收摊子啦,快跑!”
楚鸾回刚窜起来,便捶了一下脑袋,道:“笨,我们有铺子了,还跑什么?”
单烽一见这望风而逃的架势,便知这江湖骗子小白脸儿没少被巡街卫撵,今日可算搭上了谢泓衣。
惠风果然道:“城主给了铺子和药圃,你可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别再干那招摇撞骗的勾当!”
楚鸾回笑道:“楚某难得有枝可依,自然不动歪心思——好了,今日的十根药绳都送光了,各自回家去吧,明日二十根,带上大人来的,还有小木剑送。”
“哇,木剑!咻咻,咻——”
“记住说辞了么?”
众小童争先恐后唱道:“药人神通,妙手回春,楚氏神丹,胜过鬼丹!”
万里鬼丹的大名如雷贯耳,一时间,凡是出入药行巷的都侧目而望,临近铺子里的药修忍无可忍,探头出来大骂,恨不能把药渣泼在他门上。
百里氏兄妹的铺子也在边上,闻声出来张望这恶邻,百里漱鼻子都气歪了,只是被妹妹扯住了。
楚鸾回道:“不能这么唱,人家是前辈,略胜就行了。”
“楚氏神丹,略胜鬼丹!”
楚鸾回满意地一拍手道:“好,传遍全城后,再来找我领木剑。”
单烽低声道:“这小子,真不查查他?”
惠风道:“我不想么?教坏小儿,可耻!可城主都留着他了。”
单烽更是不爽:“小白脸儿,到底有什么神通?”
楚鸾回一笑,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从地上捡了一条幌子,支起来,上头赫然是包治百病,占算姻缘的字样,还有寻猫抓鼠解梦的,生意包罗万象。
——有情无情,送君一卦。心有郁结,聊半时辰。
单烽的目光落在姻缘上,顿住了。
惠风刚升起一阵同仇敌忾之意,等着他掀摊子,便见他指了指幌子,道:“姻缘,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