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苇一问:“演什么?”
他料程秋也不会让他挑战什么高难度演技场面,估计无非是走个位置说两句话。怕得是要求的场面比较复杂,会搞得张渊手足无措。
“不管演什么,”程秋指指摄影机:“你们俩干什么都行,让他的脸对着镜头。”
张渊有些疑惑:“干什么都行?”
“对,随便干什么,说话也行,不说话也行,一直到我喊停就行。”程秋道。
——这显然并不是正常挑选演员的流程,程秋既没跟张渊讲戏,也没给他看剧本。
很难说她到底打算观察什么,但季苇一觉得自己差不多能猜到一些。
程秋想要的并不是真正的“演员”,否则以她这两年的地位,大把科班出身的专业人才可以供她挑挑拣拣。
她不需要会演戏的人,而是需要一个能承载住她想法的“素材”。
从他身上提取原材料,再经由她手重新塑造,彻底成为属于程秋的东西。
而季苇一试图引导张渊展现出他身上的原始材料。
环顾一周,他坐上了屋里的那张空桌子。
“张渊,过来。”他招招手。
张渊依言走过来,季苇一瞬间就明白了程秋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
阳光正好照在张渊脸上,他浓黑的瞳孔像带猫眼的黑曜石一般泛起光晕。
季苇一看不见摄像头里的视角,但随着张渊的动作轻轻往一旁挪了挪。
那桌子很高,如果他计算的没错,镜头里本该洒在张渊身上的光线会恰好被他挡住一部分。
他微微仰起头:“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我就行。”
“好。”
坐在镜头后的程秋无声地笑了笑,不带什么倾向性的开口:“准备好了就开始。”
季苇一问:“准备好了吗?”
张渊仍如常那样看着他,点了点头。
快门按动的声音响起,季苇一全神贯注地与张渊对视。
张渊并不畏惧他的目光,或者说,他似乎从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
他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不躲闪,直白坦荡地将全部的视线一并投注过来。而且眨眼很慢,所以那双深黑色的瞳孔凝聚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长,长到好像要穿过对方的虹膜,进入到很深很深的身体内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苇一忽然觉得身上发热,正在渐渐渗出汗水。
太安静了,他想。
他本担心张渊没办法顺利地完成程秋的要求,却没想到,扛不住对视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长久地凝视着这样一双眼睛的确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因为张渊的眼中能照出他自己的。
季苇一看到小小的自己的影子,映在张渊的两眼中,因为底色黑,所以映得格外清晰。
让他可以看清自己身上的颤抖,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片场气氛”是如此使他兴奋。
——时隔多年,他还是在为此而感到兴奋。
以至于他其实正在嫉妒程秋,当他近距离的端详张渊的时候,这种嫉妒才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张神奇的画布,能激发灵感,让人生出要在上面涂几笔的心情。
从他第一次见到张渊,他就幻想过如果让他掌镜,会拍出什么样的镜头。
而现在为了不浪费这样画布,他正在亲手把张渊拱手相让。
归根结底,他当然不是嫉妒程秋拍张渊,他无非是也想和程秋做同样的事情罢了。
怎么还不叫停,季苇一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他和张渊就在这里两厢对望,已经过了几个钟头。
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张渊的脸上,意识到正在有更多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张渊正在缓缓地凑近过来。
他要做什么?
季苇一紧张起来,不自觉屏住呼吸。
逐渐向他凑近的张渊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盯着他,然后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摸了一下。
看他看他太投入,季苇一条件反射般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也摸在自己的唇上。
摸到一点湿。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一缕红色,嘴唇上的伤口微微疼痛。
刚刚下车时不慎磕到了下唇,原来这么半天伤口还没有凝固。
这对他而言不怎么值得大惊小怪:前几年心脏手术之后,他一直服用抗凝药物,久而久之凝血功能受到了一点干扰。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他在一直看着张渊眼睛的时候,张渊盯着的其实是他的嘴。
张渊看人,从来都是看人的口型。
所以这么长时间,他都在看着他的嘴唇。
季苇一的耳根忽然烫起来,抬头看,被阻挡的光线在张渊脸上投下一片光影,沿着他的鼻梁整齐地裁切。
右半边脸专注地看着他,左半边脸神秘莫测。
季苇一几乎忍不住要从桌子上站起来,一直站在摄像机后面的程秋终于开口:“好,可以了。”
她工作的时候,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冷静状态,点头朝他们走过来,光从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
“很好,很漂亮。”
背对着她的张渊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指着季苇一的嘴唇问:“很深?疼吗?”
季苇一挥挥手,没回答他的问题:“结束了,导演在叫你。”
他趁张渊回头地功夫舔了舔嘴唇,铁锈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腕上的电子手表震动起来,他低头看,屏幕上跳出一行可能房颤的提示。
颤就颤吧,他有些恼火的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
反正他那个器官从小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