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天阁的通行牌上就出现了强烈的召唤信号,火光滋啦滋啦,如同催命。
乌禾琉自腰间解下牌子,大大的不悦,直想将屋顶掀翻。
阿潼为天阁上一众人捏把汗,恳切道:“乌尊息怒。”
乌禾琉眉目凝霜,秀致的开扇眼都透着股狠厉,对神京愈发仇视:“我这算什么?随叫随到,坐骑吗?晚上非得给东方灵毓一点颜色看看。”
说话间,外头有人厉声喊道:“八十一号在何处?还不快快出来随我上天阁!”
阿潼开门应了声,“在这儿,就来。”
门开了一道缝隙,外头那人循声而来,一肚子火,站定就发:“通行牌上的召集讯号没看到吗?怎迟迟不来?”她大力推开门,表情冷酷,眼风阴邪,暗紫撒金长裙衬着那张清寒的脸,乍然有种阴风四起的错觉。
青青辩道:“什么叫迟迟不来?我们也才刚看到召唤信号!”
郑漱文是理事府的副主事,把着灵宝峰大大小小的差事,平常人都喊一声郑大人,一般这种落魄到去当仙侍的人都对她低眉顺眼,今日却是稀奇。
她瞧了眼青青,不太有印象,又转眼看向阿潼,也不太认得。
最后将目光落在持有通行牌的乌禾琉身上。
乌禾琉本就不快极了,郑漱文突然跑来威风一通,已然触及她的底线,她将那块丑陋的、代表阶级的牌子系回腰间,想问问郑漱文想怎么死,但转念一想,轮不着将死之人做选择。
不过不着急,接待大典上,整个灵宝峰的人都得死。
不然怎么给她腾地方。
郑漱文的视线迟迟没有收回,不知是不是窗外缭绕的仙云迷了眼,她的神情有一瞬的怔然。
整个灵宝峰极少有人穿素衣。素衣属于各方面的难穿,既不舒适又不衬人,稍微有钱点的都会去司衣局订身靓丽的行头,以显仙子风度。
她不是第一回见陆悄,甚至对底下人虐她一事也有耳闻,一向只当陆悄是东方仙师瞎了眼误收的徒弟,没料自昨日起,陆悄就变得捉摸不透。郑漱文亦是偶然听说,她在杏阁打败了桑玉凝。
而此刻,陆悄朝她走来,竹片簪将发髻挽的一丝不乱,髻间一朵红缕金丝宫花,素袍洁净,望之纤悉不苟,整张脸上都写着目中无人,可出奇的,郑漱文不觉得被冒犯,反以为她这般是应该的。
乌禾琉不明白她好端端出什么神,心道,如今修真界真是怎么看怎么废,态度如此不端正之人也能当上理事府副主事,若放在当年的朝奚圣城,这般资质,使唤她养猪都得衡量着来。
“还不走?”
乌禾琉不耐道。
郑漱文眼神立时清明,眼中攒出笑意,邪气登时化了许多。“悄悄仙子,这边请。”
乌禾琉漠视她忽然柔和的语气,出了门,发现楼梯边有几人在等,腰间都挂着通行牌,她回头与青青和阿潼使了眼色,便往前面去了。
青青和阿潼实际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全然不知郑漱文为何突然蹦出句‘悄悄仙子’,因为从前她一直以‘废物’称呼陆悄。
郑漱文那双狭秀的凤眼追随着乌禾琉的身影,并未注意到青青和阿潼的诧异。
直到身后的葛珑唤了她一声‘郑大人’,她方才回神,别有深意地道:“以前不知,这陆悄襟度非凡啊。”
葛珑看她神情便知她打什么主意,心想,您看的是襟度吗,分明是看脸好吗。
“去了天阁还要换着装,事多着呢,大人?”
葛珑的话说到一半,发现郑漱文又走神了,她十分无语,“郑大人!”
郑漱文挑了挑眉,“成,办正事儿吧。”
她走了几步,别了脸低声对葛珑说:“传话下去,陆悄我看上了,别让人欺负她。”作为仙师首徒,却混到要当仙侍讨生活的地步,可见多艰难了。
葛珑默了默,诚心劝道:“大人,您别被美貌冲昏头脑,陆悄那可是连桑玉凝都打成那个样子,您的修为又…”
“别扫兴,”郑漱文志在必得:“桑玉凝是自找的,我跟她不一样。”
您觉得不一样,可在陆悄看来,都一样。葛珑没好意思点破,刚才陆悄看她们的眼神,像在看死人,一点温度都没有。
待她们离去,青青与阿潼面面相觑,方才明白,原来郑漱文是这个意思。
这两日在灵宝峰各处搜集信息,郑漱文作为理事府副主事,尚算个比较重要的人,二人对她多有了解,知她是个贪爱美色的性子,可…贪到乌尊头上,她也太大胆了。
若乌尊知她所想,恐要生了大气。
一行人去到峰顶,由郑漱文持一机关宝匣打开结界,异彩纷纭间,乌禾琉抬头去看,只见此处结界乃是八十一道阵法与三十六道机关术结合而成,郑漱文打开机关后,空中出现如龙卷风形状的旋梯云。
“按牌号依次登阁,噤声。”郑漱文嘱咐道。
众仙子应下,一一踩上云梯,脱离地面的一刻,真有种悟道升仙的轻盈之觉。
先前众仙子还自叹命运艰辛,要当仙侍被人使唤才得换几个灵石花,心中苦不堪言,可入了云梯,心情早已不同。今日宴请,普通弟子来不了,就连峰主东方灵毓的徒弟也没资格到场,唯来个陆悄,还是去伺候人的,足以见得这次宴会门槛多高。
若真能见到神京一些风云人物,那便能开阔眼界,多好的机会,她们何必自怨自艾。
在众仙子幻想神京那些风云人物是何种风采时,乌禾琉正在思考如何使那些风云人物不复存在。
她排八十一号,最后一个登云梯,刚踩上去就听到身旁有人道:“小心些。”
转头瞧是郑漱文。
乌禾琉见她唇边带笑,冷冽的唇线柔和许多,立时戒备起来。‘小心些’?这是在警告她吗?
此人与陆悄并无仇怨,今日突然出言警告,可能是为桑玉凝打抱不平,看来她真得小心,万不能让大业毁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手中。
郑漱文望见她眉宇之间的凝重,心中大喜,这般重视她的话,定是懂了她的心意。
葛珑禀道:“大人,话已传下去了,大家不会为难陆悄的。”
郑漱文语重心长,一边回味乌禾琉方才的眼神,一边道:“不为难那是基本的,最好是多关照,懂吗。”
葛珑道:“……”
进入天阁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止那天阁大门上的琉璃宝玉都数不胜数,‘通明天阁’四个字更是流光熠熠,蕴藏着出尘的色泽。据说,这四个字是以每月十五的月色织就而成。
修仙的人也有脑筋灵活的,既然上不去天,那就把天上的东西弄下来自用。
由理事府的人领进去,只见各种仙花异草,分外艳丽,重重仙宫临空而立,光莹剔透,正中的宝光池便是今日大宴之地。
一众停于丹墀,郑漱文道:“你们先去羽宫换了着装,时候到了就过来布席。”
众人应下,就都跟着葛珑去了一侧的羽宫。
羽宫是天阁上最小的宫殿,就在宝光池侧面,走几步就到了。
当看到下发的衣物时,乌禾琉眼前一黑。
想当年乌尊穿的都是缂丝仙衣、曳地长裙和金缕云裾,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今日却叫她穿这么繁琐又花哨的衣服!
她极不满意,阴着脸不动。
葛珑将自己手底下最机灵的巧手派过去为她梳扮,并道:“郑大人特意交代的。”
乌禾琉此刻哪有闲心理会什么郑大人,牙都快咬碎了。巧手为她梳头时,都胆战心惊。
大约煮两锅大米粥的功夫,乌禾琉这边已梳扮完毕,还换好了衣服。
葛珑正舒坐案边吃樱桃,见她自屏风后出来,抬眼去瞧了瞧,这一瞧,目光就难以收回。
只见乌禾琉穿一身芙蕖粉织银紧袖裙,玉带蔽膝,颈间饰以密镶串珠,长发全挽起来,髻边拢了珍珠嵌金络索。如此明艳的装束,被她穿出清幽明净的韵味。
那张脸一丝笑意都没有。
葛珑手上还拿着颗樱桃,忽地想到郑大人的爱美之心。
恐怕郑大人自以为摘了一颗最水灵的樱桃,却不知有毒。
布席时,所有人都很认真,唯有乌禾琉一脸晦冥,每摆个盘子脸上都会出现杀人的表情。
不少人都被葛珑打点过,于是上前主动帮她。
乌禾琉简直怒火冲天。
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杀人的场面,总算缓解了心中的郁闷。
就这么磋磨到酉时。
仙侍需侯在席位之后,期间还得为客人添果倒茶。乌禾琉被分到主位后,也就是东方灵毓与墨芽那一桌。刚被葛珑推过去时,她下意识要往主位上坐。
实在尊贵惯了,从未给谁当过侍女。今日众人,有谁受得住乌尊的伺候?
末了依着葛珑站到后面。
葛珑刚放下心,正欣慰着,瞥眼见她深沉地望着主位,神态幽异,吓了好一大跳,赶忙逃离现场。
乌禾琉没注意她,专心回忆了遍刚才看过的来客名单,心中大约有数了。
八大君殿派来的都是各位神君的首席弟子,便是不想将笼络之心摆到明面上,才派了弟子前来。
都是乌禾琉没听说过的名字,位置连墨芽都不如,必定都是些所谓的后起之秀。
其余十五仙峰更谨慎些,由峰主亲自参宴。
乌禾琉心中略疑,今日来客不算多,但各家都派了人,真只为东方灵毓接风洗尘吗。
她总觉得不对,一百年前,每每这帮人要攻打朝奚时,就会聚至天阁宝光池商议。
难道今日接风是假、议事是真?
朝奚覆灭,还能有什么事将这帮人聚齐?
她心里不住地猜测,没注意宝光池中客人络绎不绝,没一会儿,所有人到齐,唯有她跟前的位置还是空的。
她极是不屑地打量着席上客人,左右看了个遍,没找出一个修为高深的。
哪怕派了青青和阿潼来,都能打死好几个。
且看东方灵毓是什么资质,若无意外,待会儿她就会成为灵宝峰下任峰主。
一直到来客互相见礼寒暄,她眼前的主位还是空的。
乌禾琉站着不舒服,心想,索性我直接坐上去算了,早晚的事。
还不等她抬腿,自池边翻起一阵云雾,缭绕之间有只长翅彩凤落下,凤翅簌簌抖了抖,看上去很有力量感,适合烤着吃。
她也该改善伙食了。
再定睛一瞧,彩凤背上立着一人,席上众人都朝那边望去,低语声不止。而那彩凤却像感应到什么危险,谦恭地后退几步,逃一般飞走了。
来客纷纷起立相迎,笑容虔敬。乌禾琉便知道,东方灵毓来了。
酉时三刻,好准时。
她漫不经心抬眼去看,见彩凤离去,那人踏云而来,远远瞧见她一身幻彩雕绣金纱叠蓝仙衣,身形颀秀清逸,走来时步履盈缓,飘飘欲仙。
乌禾琉最先认出的,是那身仙衣。
那仙衣唤做‘金影蓝蝶’,是当世一位巧手所制,据说那幻彩金纱是采午时日光织成,而衣摆叠的那片蓝,则是从琢光海上拓下来的颜色。穿在身上行走时,犹如蝶降。
一片寂静间,东方灵毓走进宝光池,除那身张扬的珍贵仙衣外,倒不饰其它。
乌禾琉仔细观察,最先看到那双染着清冷之色的墨蓝瞳仁,眼眶深邃,面容白皙如玉,无悲无喜,目中空无一物。
乌禾琉早记不起她小时候长什么样子,现今相见,有些讶然。
神京这帮人早先就是打着慈悲济世的名义攻打朝奚,可这东方灵毓身上的寒鸷之气远大过仙气。尤其,她眉间竟有一枚鲜红的悔印。那印薄透,溶于血肉,与她的双眼一般传神。
乌禾琉从未亲眼见过悔印。
据说在遥远的极北之地有一座雪山,雪山之上有一座流彩宫殿,形如珠玉,被雪山托住,屹立不倒,于是世人称其为‘掌上明珠’。
而掌上明珠宫内,足有一百零九道‘忏悔关’,其中包括血肉饲魔、真火煅魂、深海溺亡、万剑穿心、百鬼踩骨、饿鬼上身……每过一关,就会死一次。
闯完这一百零九道忏悔关,相当于此人经历了一百零九种死法。‘掌上明珠’会赐予此人一道悔印,过关时的皮肉之伤都会愈合。
乌禾琉一直以为这是传说,因为从没人带着悔印回到人间,忏悔是因心中有愧,愧意纵然伤情,死亡更加可怕,何况要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死一百零九次。许多忏悔者进入雪山后,看到那残忍的忏悔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原谅了自己的过错。
她一度认定这只是传说,与说谎会遭雷劈一样离谱,未料今日却在东方灵毓眉间看到那枚悔印。
与典籍中一样,悔印果真是月上纹,缥缈轻盈,形状说不出的好看,像是将清晨冷清的雾色刻在眉间。
这算是她在灵宝峰见到的第一桩新鲜事,当乌尊时她就喜爱猎奇,曾还想过将世间险阻全部经历一遍,包括悔印,可惜叫在座这帮人搅和了。
她看着东方灵毓入座,垂眸细察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