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倒不意外,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的机票,待会儿我把钥匙给你和砚青各一串,你要有事儿也不用管,我估计三四天就能回来,这几天让砚青帮忙照看周沛就行。”
沈焉却说:“钥匙就不用给我了。明天下午我也要出门一趟,去几天还不清楚,说不定比你还要晚回来。”
蔺和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
他像是想要醒酒般,用力晃了晃脑袋,方才盯着沈焉,颇有些茫然地道:“你怎么……不是,你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濠港市,霍家的赌场。”沈焉说。
蔺和扶着额角,既觉得惊愕,又情不自禁生出种败下阵来的泄气之感。
他这回先斩后奏,本来也存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心思,谁想到沈焉比他想得更早,不但没给他治到,还干脆给自己反将了一军回来。
他默了一会儿,感到酒意逐渐有点漫上来,只得灰头土脸地道:“你去那儿干嘛?”
沈焉却丝毫没有自觉,瞥了眼对面相谈正欢的两人,压低声音开口了。
“长话短说吧,这两天我想办法搞到了点霍家的资料,你知道他们家老爷子是从驳运起家,后来进军□□一行,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他端起酒杯,佯作无意地喝了口酒,用杯身挡住嘴继续道,“但在他整个发家史里面,尤其是一开始做起驳运生意和后来拿下赌场专营权的过程中,都有些很古怪和说不通的地方。”
蔺和虽已有了些醉意,却也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有人在时隙中做了什么手脚,寻常人通常是看不明白其中奥秘的,往往只会当成无法用言语解释的玄学巧合。
但作为墟中人,每时每刻都见证着时隙对现实世界的“扭曲”,他们对这样的事件和时刻自然要敏感得多。
蔺和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狐疑地问:“就因为看起来有古怪,你就打算亲自去看看?”
沈焉放下酒杯,理所当然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得要去探个虚实才行。”
*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功夫,几人终于结束了饭局,从餐厅里慢慢地晃出来。
林砚青早就订下了别的住处,跟周沛回校的路恰好在一个方向。
他们俩本就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刻自然不必多说,同沈蔺二人道了别,直接就朝同个方向去了。
蔺和这边,心思早被沈焉先前那番话牢牢牵引住,见另二人已走远,连忙搓了把脸,打起精神就说:“好了,这下你总能说到底有什么古怪了吧?”
沈焉却不着急,老神在在地道:“要讲清其中的古怪,先听我讲一则听来的传闻吧。这事其实也说不准,我觉得这里头有问题,说不定只是捕风捉影罢了。”
他左右打量了番街上的人群,又说,“这附近人有点多,我们还是走着说吧。”
两人便沿着路灯往回走,一路上沈焉就跟压马路时闲聊似的,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跟蔺和讲起他听来的那则传闻。
一切都要从霍家当年起家的霍光誉身上讲起。
身为濠港知名的巨富之一,从码头卸货的童工发展到前后换了四任妻子的“濠港赌王”,霍家老爷子霍光誉一路走来的发家史可称奇诡异常,尤为港岛两地的小报津津乐道。
在这些真假难辨的八卦逸事当中,尤为叫人在意的,是有关霍光誉年少时如何挣到第一桶金的种种争论和说法。
据说少年时代的霍光誉在码头做工,某一回曾随做水手的远房表叔乘船往南海出行数月,几月后却只剩下一条空船漂回港口,船上三十多名水手船员,除霍光誉外无人生还。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远洋航线得不到管治,水手又多为亡命之徒,发生船员相残的事故并不稀奇。
霍光誉当时年仅十六,身单力薄又浑身是伤,码头的人只当他撞了大运勉强求生,无人怀疑他会是制造命案的祸首。
然而古怪之处却在于,霍光誉这次归来,卧床养伤数日,竟是有了本钱,在码头附近开了家杂货铺,做起了小本的经营生意。
霍光誉对此的解释,是远房表叔给他留了一小笔遗产。
然而凭着这笔水手攒下的财产,霍光誉竟能在几年后做起海上驳运的生意,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从那时起,各类传言层出不穷,但无人能证明自己所言为实。
唯有一次,据说是霍光誉年轻时在席上醉酒,无意间吐露,说他们那次出海,误入神山,船上其他人觊觎神山珠玉黄金,被神山之主下令处决。唯他年少,得心善的神女相救,方得一命返程,待回港以后,却发现兜中竟还有神女相赠的名贵玉石。
此言荒诞不经,酒席上绝大多数人只当他编个笑话取弄众人,但也有信以为真者,几度试图复现当年霍光誉所行的航线,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没几年,这样的发财秘闻又被别的行当取代了。
这故事听起来颇为荒唐,像是街头小报或是故事会里杜撰出来的异闻奇事,然而听在墟内外人耳中,却有了别的含义。
蔺和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在原地站住了。
他的酒也醒了大半,愣了半晌神,尔后不可思议道:“神山、神女、名贵玉石……你该不会是想说,霍光誉当年跟那一船人都掉进了时隙,又被卫墟人给救下来了吧?”
沈焉也跟着停下脚步,意有所指道:“你也觉得很像不是?如果只是凭空捏造的故事,很难吻合到这种地步。”
蔺和皱了皱眉头,脸上表情既诧异又满怀疑虑:“可如果我没记错,霍家虽和卫墟交好,那也是九十年代的事了,和我爸结识季伯父差不多时间吧。要是这个传闻为真,那他们岂不是快一百年前……”
他迟疑地停顿了下,“就跟卫墟有所交集了?”
沈焉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蔺和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忽又想到什么,忙道:“可如果他们早就同卫墟有了联络,又怎么会让我爸抢了先,直到如今才重提五墟合作的打算?”
沈焉却说:“反过来想,或许他们当时并没有联合五墟的想法,才任由你父亲建立了学校。可如今形势却和以往不同了。”
蔺和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因为紊乱时隙的出现,霍家才开始感到紧迫,也因此有了如今的打算?”
“或许吧。”沈焉模棱两可道,“不过除此外,我还有个更有意思的情报。”
说着,他向前方扬了扬下巴,示意蔺和接着向前走,以免待在原地引人注意,谈话内容被什么人听去了。
两人便又继续往前走着,沈焉目视着前方,说:“上周我不是跟你说,荣园会面的东道主叫霍华安么?他的亡妻是卫墟上一代直系里最小的一个,一四年因为久病不愈逝世了。”
蔺和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这个霍华安,我后来又了解了一下,”沈焉饶有兴致地道,“是霍光誉第四个、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这个人以前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从来仰仗自己身份尊贵的妻子过活,直到一四年他妻子因病过世,这人方才性格大变,不但开始争夺家产,还成功拿下了濠港几家赌场的经营权,锋芒毕露得连他的几个哥哥都要避让几分。”
蔺和怔了怔:“你是说……”
沈焉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而他的卫墟直系妻子,也恰好是这次荣园疑案锁定的凶手——卫栖——涉嫌谋杀的最后一人。不幸的是,在卫栖阴谋败露、被逐出卫墟之后,她仍然没能活下来。”
说完,他脚步稍顿,朝蔺和看了一眼,“案情就是这样了,你怎么想?”
蔺和只觉得自己要被这里面的陈年阴谋搞得稀里糊涂,他“呃”了一会儿,尝试解读道:“……霍华安利用自己妻子除去了卫墟本家人,又把黑锅推到卫栖身上,掌握卫墟之后,又逐步控制了霍家的实权?”
沈焉“哈”地笑了声:“很有道理,不过的确,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可能。”
蔺和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干脆也不再去猜他的哑谜,直接就道:“你也别绕弯儿了,知道我不擅长这些,有什么想法就赶快说了吧。”
沈焉扬了扬眉:“我确实有个猜测,不过目前没有证据,在从濠港回来前,我暂时还不能透露太多。”
蔺和登时恼道:“那你还跟我说这些?”
沈焉便笑着一摆手,慢悠悠道:“这么说吧,我其实在想,其余的卫墟人能够接受这个解释,或许卫栖在一四年的案中并不是完全无辜的。再者,以霍华安五年前掌握的势力,恐怕很难把手伸到卫墟里搅动风云,甚至暗中谋害那么多名本家人。”
他这么一讲,蔺和也很快明白了:“你是说,霍华安和卫栖可能曾经是同谋?一四年所谓的阴谋败露,或许是因为他俩意见不合拆了伙,霍华安借机把全部黑锅推到了卫栖头上?”
“有这种可能,”沈焉点了点头,“而既然当年对他只是以驱逐定罪,说不定这个人其实还活着,只是隐姓埋名,躲起来了。不管荣园疑案的真凶是不是他,恐怕霍华安今后行事的一大目的,就是把这个卫栖给揪出来。”
蔺和有些了悟地喃喃:“所以荣园那天晚上的命案真相……”
沈焉接过他的话茬:“关键就在能不能找到这个叫卫栖的人,让他亲自来开口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