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剪子剪落针叶的咔嚓声响。
午后的日光极盛,空气里满是被太阳直射后燥烈的气味,仅仅是在门口站了半晌,蔺和便觉得背后起了层汗。
然而正临着窗的蔺一则却是全神贯注,仿佛全然不受烈日影响。
他身前是一座足有半人高的盆景,蔺和没见过,估摸是这周或者上周才有人送来的。
时值五月,正是为盆景修剪定型的上佳时节,蔺一则便显然有些繁忙起来,毕竟庭院里需要有人照料的盆景,显然不止这么一座。
他精于此道,也乐在其中——这是为数不多坐在轮椅上都能体会的乐趣之一。
蔺一则在七年前不慎从楼梯上摔下,重伤至脊椎,一度在病床上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颓靡下去。
那是在谢周二墟家变后的不久,上三墟都宣布同墟外断交,校方几乎一半的事务都依赖于上三墟墟人的参与,无可奈何之下,学校紧急停下了接下来九月的开学准备事宜。
而蔺一则,在同上三墟断交后的忧虑和友人故去的悲痛交织之下,不慎在家中跌倒,甚至直接从楼梯上摔下,脊髓受到重伤,此后下肢失力瘫痪,学校的运作也因为这位校长的缺席,而最终宣布了停运。
然而,尽管受到了重重打击,不久过后的蔺一则,仍是从病床上坐起身来,开始了自己漫长的复健之旅。
为了克服复健途中的疼痛以及负面情绪,医生建议他找一些能够投入其中的爱好,以抵消漫长过程的枯燥乏味。
而蔺一则在友人的建议下,选择了栽培盆景。
一开始他经手的,只是些小型的、足以放在桌上供人摆弄的花果盆景,过了两年,他的腿恢复了大半知觉,也能够驾驭这类大型的松柏盆景了。
再往前算,蔺一则也试过养观赏鸟。
那是从医院出来的不久、他们刚搬入这处庭院的时候,后来看后山林里满是漫山乱飞的野鸟,笼鸟却只能关在宅子里,两厢对比下来,便干脆将其放养在了山林间。
季南嘉——季双鹤的妹妹——生性活泼好动,读书时每每都会无聊到在课上堂而皇之睡大觉,体能和身手却都非同一般,攀爬马术野外求生样样在行,三天两头都爱往后山跑。
她爱上“捉鸟”,更确切地说,爱上在山林里寻找几年前放养的一笼长尾山雀,和它们亲近一番,拍几张照片,甚至直接将其装进笼里带回宅中,让姨父能仔细看看鸟儿的模样,也是从那时候起的事了。
在这七年的时间里,蔺一则从卧床不起到能够依靠轮椅出行,到后来接受康复治疗后足以缓慢起身行走,再到能够靠着拐杖独自出行的现在,失败无法打倒他,病痛无法打倒他,在无数次的离别过后,他如今仍坐在这里,手中握着剪枝的工具,脸庞虽因病显得瘦削,却仍然有着坚韧如磐石的神情。
蔺和并不出声,也没有走近半步,只是远远地看着。
在蔺一则手中,这株松柏盆景缓慢地显出它往后将会呈现的模样。
树身瘦长而玉立,树皮被抹去半边,露出白中透绿的树茎底色;白与棕褐交缠向上伸展,末了陡然分出两道枝桠,一者柔顺垂首,一者则傲然挺立,顶上则是积聚如云的翠绿冠叶。
宛如仙鹤徒脚站立,一足却有两身,一只垂首梳翎,一只则昂首展翼,直入云中。
蔺和看到最后,方才了然,见对方已有停手之意,便问:“是鹤哥带过来的?”
蔺一则不置可否,整个人坐回轮椅中,收回手打量了半晌,却是说:“帮我把水壶拿过来吧。”
盆景是依人的心意扭转树木的长势,修剪成型后势必要用水将其浇灌透方能成长,蔺和耳濡目染也懂了个七八成,此刻闻言,便几步上前去,从不远处的木架上拿起水壶,递到对方手中。
蔺一则仍没有看他,然而从他手中接过水壶的同时,他那低缓的嗓音却极清晰地淌入蔺和耳中:
“怎么了,没什么想说的吗?”
蔺和先是一怔,随后彻底愣住了。
他全没料到,蔺一则会在这时候突然发问。
从某个时候起,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之间有了一种约定俗成的惯例:倘若见面时对方正忙于某事,那么此时他们的交流则会仅限于当前手中的事物,而绝不谈及另外的一切。
比如此刻,就是眼前的这株盆景。
这是一种保护性的权宜之计,在彼时关系近乎于冰点的二人之间,成功避免了关系的继续恶化,且为心平气和的交谈留有了余地。
然而他转念又意识到,这种惯例并非是某种不可违背的铁律,仅仅只是依照双方的默契达成,任何一边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将其打破。
要是他想,刚才完全可以在蔺一则的第一句话后主动出击,只是他先入为主,率先松了劲,并且以为蔺一则也是同样,因而眼下,他竟不知道该从何种方向作出回复了。
蔺和不是擅于编造和隐瞒的人,也是因此,一旦他松懈下来,想要再捡回先前准备好的话和气势,便可谓是难上加难。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蔺一则却说:“双鹤上周回来,跟我说了霍家晚宴的事情。”
他停下手中动作,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靠?
蔺和这回明白了,他先前百般考虑又谨小慎微,敢情他爸早就看了个明明白白,见他半天都放不出个屁,直接把台子都给他搭好了。
这么一想,他干脆也不再装蒜,简单过了遍脑中准备好的说辞,也不再精心盘算,索性直接开口了。
“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他轻轻吸了口气,“与其说霍家真的想为改变墟内外如今的局面做点什么,不如说,他们想借由联合五墟的名义,达成某种私人的目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下意识去看蔺一则的表情。
然而对方仍是平静的,目光落在鹤状盆景上,宛如古井井水般无波无澜,没有给出任何明显的反应。
蔺和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最开始,我只是对他们打算怎么做有些好奇,会不会有新的构想,开创出新的局面。您也知道天光墟吧?我一直想抽时间去趟沆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后来……”
他稍微一顿,脑中浮现出前夜沈焉在穗城跟他说的那些话,“我才意识到,是我把事情想的太单纯了。鹤哥应该也跟您说过了会面当晚荣园发生的那起血案,以及霍家潦草定下的结论。”
说到这儿,他稍微沉默了片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霍家和卫墟所谓的‘素来交好’,是不是背后还有什么我们尚未知晓的隐情?后来我在想,时隙和墟地可以用来谋求百倍于人力的利益,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为了蝇头小利尚有人能冒以性命的危险,倘若没有适当的规制,结果势必会是数不尽的人会为了切身之利飞蛾扑火;我虽然没有了解得太多,但很容易就能想到,如今南方的局势虽然稳定了下来,但在过去几年里,那些本身就能利用时隙谋利的人,恐怕活下来的远比单纯求生的人多许多。而霍家,可以说就是前者中势力最大的一个。
“不过对于霍家来说,这个私人目的其实是很难断定的。也许是金钱或是权力上的获益,但很难讲,尤其是看在霍家如今家业的份儿上,我想单纯现实中的利益恐怕如今已无法再打动他们。”
“但是……”说到这,他稍微有些犹豫,“倘若不是为财或是为利,那到底是为何种目的就很难说了。或许是为名?如今墟外有难,如果能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那必然会成为新一代的豪杰,这确实也说得通,要真是这样,那也是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想要借五墟之力,达成某种人力所无法企及的愿望。您也知道,时隙和五墟,本身就是极其不合常理的存在,在时隙当中,无论发生什么,其实我们都不该感到惊讶。”
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堆,他最后加以总结道,“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在这里说这么多,其实都只是猜想而已。”
说完这句话,他又在心底默默补全:要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我觉得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成。
但这话意思未免也太明显了,他硬是憋住了没说出口,闭上嘴眨巴眨巴眼睛,就去瞅他爸的反应。
蔺一则静静地听着,到最后,他伸手拨了拨盆景的一撮芽叶,没有赞同,亦没有否定,只是道:“你要是想去,到时候我如果收到请柬,就给你吧。”
闻言,蔺和当即松了口气,先前吊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眼角眉梢也挂上了压抑不住的喜色。
他其实也不是特别地意外,心道这回算是赌对了,他爸刚才连戏台子都给他直接搭好了,那态度先不说支持,至少也不会旗帜鲜明地反对,就算一时不成,事情多少还保留有几分回转的余地。
这时,他忽又想起了什么,下意识一皱眉,又很快端起脸,加码似的又再度添道:“话说回来,还不只是这样,我其实怀疑……霍家这几十年来能做大到这种地步,恐怕和卫墟也脱不开关系。”
“这些就不用再说了。”蔺一则却说。
蔺和稍微一愣,又眨了眨眼,下意识问:“……爸?”
“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做你该做的事,不要为之后悔,”蔺一则平静地抬起眼,蔺和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进门的许久来,他的父亲,第一次抬头正视他,“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