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五墟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和灾难,即是由这虚域带来的。
虚域来历蹊跷,行踪成谜,而在季节变换、月令更替之时,正是虚域最容易悄无声息出现的时节。
墟人如此警惕于月令的更替,甚至有一墟专司此职,负责监督时节的变化,也即是上三墟中的岳墟。当中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夕观星象,正是为了提前制定出次年的历法和月令岁时。
“如果是这样,”沈焉忽然又开口,“那卫墟当年为什么要和霍家合作?他们不会没有预料到这一天吧。”
谢昭回仍是极平静的:“就算是有所预料,人也可能涸泽而渔。因为他们往往没有别的选择了。”
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阵静默,许久方才开口:“一直以来,卫墟因为地处偏远,掌握的资源和技术都十分有限,又无法从上三墟处获得足够多的利益,所以从上世纪初起,他们便转而向外寻求,与外合作,扶持起南方一霸的霍家,也因此作茧自缚,逐渐成为霍家的附属,而不是理想中的反过来。”
沈焉抄起手臂,看向窗外的大小岛屿。
卫墟的景色仍旧同他记忆里一样,除去眼下几无人烟以外,仍是那副碧海之上、如金沙般散落众多小岛的模样,全料不到谢昭回话中所说的那般现况。
他不由得出言感慨:“真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见到这一天的时候。”
然而尽管这么说着,他面上的表情却很淡然,全不像个正在大发感叹的墟内人,反而懒洋洋的,像是随时可能打个哈欠。
他又随口道:“我还以为,五墟这种地方,会万古长存、千秋万代,只要还有人有欲望,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墟外涌进来。”
“没有什么是万古不变的。”
谢昭回垂下眼帘,道,“人会向着更好的方向流动,千古以来都是如此,当墟外的一切都比墟内更好时,就是五墟真正消亡的时候。”
沈焉玩笑道:“但人总会追求世界上不存在的奇迹,譬如长生的秘方,譬如能让死人复生的秘术,这些可不是墟外能找到的。”
谢昭回沉默片刻,方缓缓应道:“的确,这里有长生之术,但那代价不是所有人都支付得起的。若非如此,卫墟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本家人濒临灭门的地步?”
沈焉也跟着一点头:“恐怕就是因为如此轻易就被灭了门,才让其他卫墟人都没了信心,觉得这破地方没什么好呆的。”
他一本正经地开口,嘴上却是讲起了地狱笑话,“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什么长生和死而复生,听起来就很虚假。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墟外多过几年快活日子,不比在墟内守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快乐多了?”
谢昭回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而是说道:“五墟从来不是修道者的居所。就算有修道之人,也只是人群中的少数。”
他慢慢地垂下眼睫,“修道者可以耐住世俗的寂寞,但于寻常人而言,热热闹闹,有家可归,平素的日子能过得安稳,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过去时,墟外的世界频有战乱,生活亦不如墟内舒适便利,相比起来,五墟自然是更适宜的居处。”
沈焉接过话茬,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说,到了如今,五墟已经不再适宜墟人生活了?”
谢昭回不置可否,只道:“到了如今,墟外的世界已经繁华到了现今的程度,墟内逐渐颓败、冷清,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而卫墟,”他平静地说,“就是第一个。”
沈焉一路听到这儿,却是倏然发问:“那谢墟呢?”
他目光一转,瞧向谢昭回的侧脸,“谢墟现在如何?”
谢昭回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许久,他方才抬起眼帘,看向沈焉:“这次霍家宴请之后,我会逐渐放开谢墟中的限制。上三墟和卫墟不同,对墟地怀有眷恋之情、把墟内当作家乡的人是绝大多数。”
他稍微一顿,“第一代愿意离开的人或许不多,但到后来,想要留在外面的人会越来越多,就像当时……在学校里一样。”
沈焉笑了笑:“你打算这么做?”
谢昭回没说话,他也不在意,顿了顿,方又道,“那你自己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见谢昭回不答话,他便又追问:“你是要和墟人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谢墟……”
他话音一顿,仿佛无意地,再度重复起谢昭回刚才的话来,“做‘墟地的陪葬品’?”
谢昭回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道:“我说的太多了。”
言罢,他便不再继续说话,兀自将目光投向窗外,只留给沈焉一个沉默的侧脸。
沈焉微微直起身,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若有所思地凝望他望向远方的眼眸。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昭回这一路上,几乎都不曾同他有过视线上的交汇。
他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低着,如此一来,便无人能窥破那双眼睛里隐藏的情绪——
一直以来,对方就是凭借着这样的举动,以掩饰自身的情绪流露。
沈焉同他相识多年,知道这种时候,不管他再怎么使力,也休想撬开对方的心防。
谢昭回眼下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俨然和过去时对谢在予一声不吭一模一样。
他甚是无奈地在心头叹了口气,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对方对自己敞开心扉,正当这时,却听谢昭回道:“走吧,我们下船,到卫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