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夫人今年不到而立,却两鬓微白,愈见苍老,可见磋磨。
面上糙红敷着甫家独有药膏,清凉刺骨,那痛似乎也消解了,她再也忍不住泪,低头掩面泣之,娓娓道出今日事的首末。
原是另找人对药方要银子,赵万贤不肯,而后松儿病症加重,恰又逢他赌坊输得一个字都不剩,他便一口咬定是甫望津的方子有问题,为了那笔钱逼着她闹上门。
“他说他把银子都输光了,我要是不干这事,我小松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借着酒劲打我,又把松儿拉下了床,孩子本就虚弱,着了屋头的凉风狂吐不止,我真的没法子了。”
瑄墨给她递水时,方才仔细地看到了她翻过来的手腕下狰狞的伤口。那里色差交叠,大片淡黄夹青,俨然是早时留下的淤青旧伤。
“城外十里便有府衙,我可替你递状纸,你可愿和他和离?”
赵夫人闻言猛地抬起了头,正撞进瑄墨坚毅而又带着怜惜的眼睛里。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泛白的唇微张着。
从来没有人向她说过这样的话,出嫁时,她的母亲教导她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打小是个和顺的性子,这些年从未忤逆过丈夫。她谨记母亲的教诲,却过得很辛苦,赵万贤对她动辄打骂,她在那个家,时常连下人都不如。
番州之外,风气亦是如此。
在被世人抛弃的地界,三六九等的划分意识会加剧。
她在番州身于火热,早就习惯了,如今心颤那一下,动的念头几乎很快便压下去了。
她不过就是太爱小松儿,为母则刚,因之生出了一点无甚用处的抗争意识。
赵夫人花了片刻想通了这件事,像她从前数不清多少次受赵万贤磋磨时为自己洗脑那般,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天冬盖紧小药罐,移开眼时叹了口气,抬手将它放回柜子里时,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他扭头朝门那边看了眼,惊讶道,“哥?”
站在门边的少年进门便淡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视线与染珵漆对上,看到此人,他深深皱起了眉,“怎么是你?”
这少年正是上午在岩头村协助章天锡作法事的小法师乾坤。
“你们认识?”
瑄墨和天冬同时开口。
他们一个没见过乾坤,一个将才才与这白衣公子有一面之缘。
乾坤淡淡挪开眼,大步走了进来。
“奉师命,来看看甫大夫。”他从怀中掏出一小串依次穿挂起的红珠递给天冬,便大咧咧地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半杯茶下肚,看天冬还没有动作,他也不急,只道,“你若是还有别的办法,你可以选择不挂。”
天冬紧紧攥着那串珠子,面露抵触,似乎在尽力忍耐着什么,他看看乾坤边上,他家老头神志清醒的时间又缩了大半,片刻挣扎后他跑开了,掀开入堂时边上的阁楼梯帘。
最近铺里湿阴,那方极黑,好在他熟路,不一会便又跑了回来,手上的珠子已经不见了。
乾坤抬眼,“妥当了?”
天冬点点头,额头汗来不及抹,看着乾坤放下杯盏站起身,一个转身扶住了甫师父,手极快地往他额上贴了张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符纸,淡漠的表情登时龟裂,差点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前就把他哥扯飞两米远。
“别过来。”乾坤一手死死定着挣扎的甫望津,抬手咬破了指尖,在符纸上拉了一道曲线,边沉声道,“得罪。”
甫望津坐在木椅上,抓着乾坤手臂的两只手渐渐放松,脸被那符挡着,两耳处慢慢泄出了一缕淡淡的黑气。
转瞬消逝,身子便彻底软下去了。
乾坤盯着那团黑烟散于空气中,长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方才松弛下来。
“你们两兄弟,还挺像的。”
瑄墨站在他身后,目睹全程,不禁感慨。
乾坤小兄弟长着一张和天冬差别无二的脸,又穿着相似的衣服,便是神态有时也是出奇的一致。
乾坤闻言却是一嗤,“谁跟他像,他也就护师父的时候这般带刺,平时就是个软柿子。”
瑄墨没见过山上那段,俨然和他不在同一个频道。
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眼染珵漆。
他抱臂站在她身侧,嘴角竟有一痕松散的笑意。
乾坤掀掉符纸,弯下腰查看甫大夫的状态,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怎么会……”
瑄墨转过身,正见他慌乱地翻过那道符细细铺张,一见背面干干净净,眼珠子瞪得老大,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片刻,乾坤转过了身,眼眶通红,用看将死之人似的目光从五人身上依次扫过,最终停在了天冬身上。
天冬吓了一跳,被他盯得脊背滑寒,不禁退了半步,声似蚊蝇,“哥,你怎么了?”
乾坤一个箭步迈上,眼疾手快便把那张从甫大夫额上揭下的符按到了天冬头上。
天冬被他大力按地一踉跄,腰登时撞到了身后的桌案尖角,痛得他七窍生烟,差点两眼一翻就倒地了,他眼前一黑,好半晌才缓过来,怒不可遏地扯掉额上的符扔出去,大声吼道,“祝二,你干什么!”
乾坤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张符,像是没看见暴怒的弟弟那般,自顾自地又翻过来瞧,随后诧异道,“没有?”
“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