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终于停下,门,锁着。大黑锁暗暗的,门上的铜钉锈迹斑斑。月季树长得好大一丛,旁边空着,再不会有菜苗了。台阶和门前干净,就像以前一样。
李征打开车门下去,抹了把脸,开始掏钥匙。大家也都下车。相邻两家的门一锁一闭,看着比他们家年轻许多。
锁终于开了,取下,推开门。那小小的影壁还那么鲜艳,上面的莲花和鱼还似从前。小圆只感到一阵抽搐,那抽搐仿佛来自母亲,又仿佛是由自己传开去的。从肚子传来一阵紧紧地抽搐,朦胧里好像听见熟悉的呼唤,肚子抽得更紧了。
院子里的核桃树朦胧里又是枝繁叶茂的碧绿一片;墙角里还拥着一堆舍不得卖的旧东西;栓狗的链子还空着,狗丢了,他们还在等它回来······天上的云又轻又薄,像那些年一样静静的······李征抹着脸又走去将母亲的房门锁打开,推开门,只有大把大把的泪落下。
那屋子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得走不出一个人来。只有岁月黑扑扑地乱飞过来,打在头上脸上,飞过去了。肚子抽得更疼,紧到嗓子眼里,连着鬓发处也扒得疼。
抽搐更大了,说不清是谁在抖,李玫腿软,拉着小圆一起跌。欢欢没搀住,何华从后面扶了上去。李征背过脸去,低头颤抖着。
被人架住,满眼模糊,只觉天旋地转。当年,就是在这里,她们连夜出逃。寒风裹肆,小圆埋在被里。母亲满头灰白,除了流泪,只是捏紧她的手。她在车窗外看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流泪。末了,只是挥挥手。车发动了,她还抓着她的手,紧紧抓着。
那股风又来了,刀割一样吹进来。她抓紧了那只手。它也在抖,柔弱,细小地抖。这不是母亲,这是——小圆。她的女儿。
对,她的女儿,她可怜的女儿。她的小脸白皙纤弱,轻轻地抖着,上面布满了泪痕。她要将她拥在怀里。
她开始挣扎,要甩开欢欢的搀扶。欢欢放开手,她一把将她拥紧了。
小圆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任由母亲紧紧紧紧拥缚。
李征渐渐和缓情绪,转过来将姐姐与侄女抱住,却又落下泪来。
何华一边掩面哭泣,欢欢走过去揽住了她。
待平复些,一起进去屋内。李征卷起窗帘,一时明亮起来。床、电视柜、小饭桌、板凳、摇椅···都在,床上还铺着熟悉的旧被褥。窗明几净,好像还是从前,时间都还在指缝里。
不,饭桌铺的布上面印花已经完全不见了,桌上什么也没有。板凳坏掉的凳腿上缠的布换了,靠在墙角。墙壁上的霉迹不能清掉,墙皮也脱了很多。胖娃娃画和水果画不见了,换了新的画。被褥柔软,却瞒不了那一股放久了的气息。摇椅,再也不动了。
天啊,你什么都偷走了。什么都偷走了。李玫埋在被褥里呜咽,紧紧地抓着。
小圆也跌在床边,母亲松开了她的手,把它留在床褥上。这柔软的触感,从窗户里照进来的光线,外婆好像就在那边,招手喊她:“小圆,来,陪外婆坐着看会电视。来,外婆给你剥糖吃。”
外婆···可是母亲的哭声穿进来······那种痛悔,一起刺进了脑子。
小圆忍不住地发抖,肩膀传来熟悉的感觉。她扭头,只有一片模糊。
过去许久,李征上前拍了拍姐姐。李玫哭了会儿,忍住抬头,又滚下泪。李征扶她起来,也只是落泪。程风将小圆也揽起,站在一边。
“走吧,去看看···妈 ”话哽在嗓子里,再说不下去了。李征扶着姐姐,也满眼模糊。李玫点点头,由李征搀出来。程风揽着小圆也随着。欢欢和母亲将窗帘放下,门锁上。又去堂屋里取出备好的纸钱元宝,再看了一眼,一起出来,将大门也锁了。
瞅着那大黑锁和老门,李玫的眼泪又如雨滚下,几乎要跪在那里。喉咙里涌满了艰涩,呼喊不出来,任由李征父子俩搀着。
拉开车门,程风先和小圆上去坐在后面。欢欢坐进去后和母亲一起将姑姑拉上来坐下,何华也上来关了车门。李征过去发动了车子。李玫巴巴望着那大门,却怎么也看不清。
车子徐徐前行,小圆也扭头一眼一眼地望着。转过弯,不见了。
李玫捂着脸抽泣,何华拍着她,自己也满眼落泪。欢欢转过脸去,咬着牙。小圆还没回头,只觉得心头一空,眼前茫茫的,什么也望不见了。
突然觉得,就这样了。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程风的手,牢牢地抠得指尖发白。心里涌起一阵害怕,她想告诉他,然而不能。最后只是转过头来,茫然的,虚脱地将头放在他的肩上。
车子弯弯绕绕到了小路,停在一边,一起下来。他们拿着东西走着,吸引了附近农田里干活的村民。有人大概认出了李征一家,在那里边干活边看着。见他们拎着纸钱等往西去,知道是去小陵园的。可那三个人是干嘛的?他老婆搀得那个看着有些年纪,也挺面善,看着都要倒那了,难道是他姐?他姐回来了?那后面那两个?那个瘦瘦小小的不会就是她那个杀人的女儿吧?她病好了?······
目光一直送他们到一片桃树后,再一段小路,远远就看见了那些坟丘。春天了,上面的草已经薄薄地铺着一层。父亲的坟李玫当然记得,可泪眼模糊里,这些又填进去的坟包怎么多了这么多······看见了,那依偎的两座坟包,父亲的坟上盖满了草,母亲的也是。
短短的路,几乎走不过去。喉咙里溢满了,没有声音。手松开,她一头扎进那草里,趴在那里,抓着土和草微微抖着。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程风也跪着,还揽着小圆。她静静的,怔怔的,仿佛抽离了一般。任眼泪滑落,风掀起她的发。
李征也捂脸在哭着。都在流泪,只偶尔听得见何华一声抽泣。
程风看了看小圆,她还是痴痴地。他握紧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加劲揽着。
她无动于衷,只有眼泪落得更猛。他忽然很难过,把头低下来。靠着她,闭眼落下泪来。
最终,还是李征和妻子去拉开姐姐安抚,相拥又是一场泪。欢欢哭得抽噎起来,一抖一抖的。
小圆觉得自己被打碎了。有石块飞过来正中面门,她的世界碎了。她好像已经站起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又好像已经走了······走远了
程风的抽泣微微响在耳边,她只是觉得好累,好累。
谁把什么东西放过来了,啪嗒,啪嗒,是打火吗,断断续续说着什么,人影在抖,火燃起来了,燃起了吗?啊,是火,烟,发红的火焰,在荡动,是巨大的浪吗?灼热的,汹涌的,要被吸进去了······
小圆······看去,模糊里凝聚出了程风的脸,小圆,他在唤。他的眼睛,带着恐惧。她几乎要笑了,被炙烤的绷紧的脸皮不能变化,只是涌出一股热泪。她将头靠了上去,感觉心跳虚快,失重一般虚脱。
程风是真的害怕了,他仿佛看见了李玫诉说中的那个小圆。他揽着她,手微微地抖。想要喊李玫看看,可是李玫自己都沉溺在海洋里。他只能,牢牢地抓紧她。
她明明全身地倚着他,他却觉得她轻飘飘的。一直到纸钱燃尽,眼看着灰烬里一点余火也无;沉默许久,大家慢慢去搀扶,又陷进一场泪海里;到起身,他还是觉得揽着一个纤弱的壳,她随时要碎。可还不得不抓紧。
他揽着她前行,每一步都像是他自己在走。到了爷爷奶奶墓前,李玫姐弟俩又痛哭不止,何华母子也是。烧纸钱,又哭成一片。小圆还是静静的,靠着他,泪眼模糊。心跳依旧不歇。
他可真怕她坚持不住啊,怕她倒下。祭拜完,沿路返回,她更像是落在他身上的蝴蝶了,颤巍巍得,仿佛歇一歇就走。
他害怕,害怕到只能紧紧抓住她。
到了车上,她闭眼,靠着他沉沉地仿佛睡去了。
他依旧紧紧抓着。
天已经快黑了,李征决定找个地方让大家吃点东西,就一直开到饭店。车停的一瞬间,程风就感觉到了依着的人轻微地片刻紧绷。他松了口气。
车门打开,她睁开眼,坐起来。陆续下来,进去要了包间,点了些饭菜。都没有什么胃口,还是依着李征的话拿起了筷子。
多少吃了点东西,眼看着都不动筷了,李征便问是不是去看林哲。李玫又涌起一股酸涩。小哲,她想去看他,可她也想留下来再看看爸妈。她抹去泪水,无言。
李征喉咙酸楚,吞咽下去。喝了口水,半晌,又喝下几口。才道:“姐,妈··没怨过 ”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一把眼泪鼻涕冒出来。
李玫又捂脸哭了起来。何华和欢欢也哭了。程风感觉到手中抖了一下,小圆也落下泪来。
李征真想放声大哭,他姐太难了,她这辈子太难了。母亲临走之际都还挂念着不肯闭眼,要他帮她们,要她们好好的······他的母亲啊!眼泪大把大把地掉,想起这些年,想起以前,简直痛不欲生。可是不能让姐姐呆在这里啊。她这辈子这么苦,要是让她留下,她的悔和恨会把她淹没······
“我知道你······妈也知道,爸···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李玫简直要哭死过去,李征揽过她,两人抱头痛哭。
这顿饭就在眼泪里结束,最终决定了去找林哲。李征也有段时间没见林哲了,既然开车索性就一起去。
结过账出来,坐上车。小圆头靠过来,又闭上了眼睛。
车子一路行驶,加过油,上高速,她一点动静也无。后来天黑得彻底,一切隐了进去。
快10点才下了高速,车子又跑,只怕错过林哲放学。等终于停靠,小圆坐好,大家一起下车往学校走。也就到了放学时候,他们找了一处路灯站下。
铃响,放学了,校园里听得见一片哄哄嚷嚷。出来的孩子两三个一起,背着书包笑着说着。青春的气息一下扑袭过来。手中一动,李玫也扭头看过来。小圆只是静静地望着,程风揽着她。李玫握紧了。
程风也很用力。她越静,他相信越汹涌。
那清一色的校服,朝气蓬勃的脸孔,哄哄的音浪,无一不在刺激着小圆。脑中越颤抖,身体越平静。那说说笑笑出来的三张脸孔渐渐重叠,那张脸要完全清晰,要看过来了··· “小哲,”
精神一抖,她看见了,林哲,她的弟弟。
林哲和好友一起推着车出来,还在和同行的学霸说题。学霸加紧说了几句,结束讨论挥挥手坐上自家的车走了。
“小哲。”李玫又唤了一声。
林哲寻音看来,这才看见路灯下的那些人。
水潮一下涌遍全身。是梦吗?眼睛跳了一天,是梦吧?
“小哲。”母亲走过来了。他们也一起来了,舅舅,舅妈,表哥,程风哥,姐姐······
“妈··· ”水潮一直涌到喉咙里,——“哎。”李玫笑着。
它真的涌上来了,母亲的手触摸着他,它一直涌进眼中,涌进头脑。他的所有好运都用光了。
“阿姨好。”旁边的许彬问候了一声。
“哎,你好。”李玫笑着。
“那我先走了。”许彬说着拍了拍林哲,又同程风和小圆笑笑,骑上车去了。
“走吧。”李玫揽着林哲说。
林哲点头,问候了舅舅他们,李征笑着摸摸他的头。他又唤了程风,程风点头笑着。又微笑着喊了小圆:“姐。”
“哎。”小圆应了,隐在口罩下,只有眼睛轻轻笑着。
一行人一起走着,李征去将车开着缓缓走在前面。过了街,走不远,就在这一片的酒店旅馆里选了一家。办理住宿,拿行李,上去,找房间。开门进去,放卡,开灯。林哲跟进来母亲和姐姐这间,只觉得热烘烘的一片不真实。然而母亲拉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看着他笑,像上次一样。他笑了。
得知了住处,他们也不多留他,说了会话就送林哲下来。李玫姐弟俩又陪着林哲推车走了一段路,嘱咐他路上小心,回去早点睡,明天见面。林哲点头,记在心里,一再挥手,骑车去了。回头看来,还是觉得那远远人影像是两个幻梦。他若转头,身后一切——连那建筑怕都要是梦了。人影在挥手,他转过脸来,忽然眼前模糊。吸了吸鼻子,脚下蹬了出去。
车骑到家,更多不真实冒出来。明天,真的见面吗?他们真的来了吗?刚才那一切,那个酒店都不是幻象吗?左眼皮又跳了几下。
“到家了吗?早点睡啊,明天妈送你上学。”
“好。”
——如果是好运的话,一次用光也没什么。明天见面吧,星期天了,下午还放三个小时,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