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围着奇粗无比的橄榄树嬉笑打闹,灵活敏捷程度令我啧啧称奇。直到他们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地重新躺下时我才反应过来……等等,我不是来讨说法的吗?
“凯厄斯,”正当我准备踏出躲藏的角落时,少女忽然开口:“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啧。”少年似乎对即将前往的地方很不满,语气里充满敌意:“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必须参与的必要。一群谄媚的臣子围着昏庸的君主过家家?如果他不退位,隔壁雅典的长矛明天就会扎在他钟爱的米诺斯王冠上。”
“……”一阵模糊,我压住脚步,往那边靠了靠,捕捉到“长老”、“军队”、“支持”等字眼。你们……这是在谋划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少女搭上他伸开的手,无比自然地牵在一起:“凯厄斯,你注定是克里特岛的君主,最好的米诺斯王。”
“然后你就可以娶很多妻妾了。”严肃的话题冷不丁被打破,女孩笑嘻嘻地说。
“……辛西娅,你知道我永远只有一个爱人的。”
“嗯……真的吗?”
“我愿以克里特王储的荣誉和尊严起誓……”
“诶,那看你表现吧……”
我惋惜一声,刚听到最起劲的部分,两人的身影和谈话却像电影的底片一样离我远去,溜到了无法触及的地方。
……辛西娅。
声音从身后传来,又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烦不烦呀——
“你也该回去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抓紧了背后的树干,即使被生硬的树皮划破掌心和指尖。冷汗疯狂从脊椎末端涌入脑海,我差点因为惊吓大声尖叫出声。
刚刚消失不见的少女转眼间出现在我面前,阳光打在她的白皙的皮肤上,没有穿够过去,嗯……可以排除吸血鬼和幽灵……
她歪着头,神情略显困惑:“还没醒吗?”
“你,你是……”
“我就是你呀。”
我就是你呀。短短五个字如雷轰顶,砰地一声巨响在头上炸开,背后的汗滴如雨滑落。
“什么……你说你……”
“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少女想了想,摘下发间的那段经人“手工”的翠绿枝叶,卡在我的发尾。我完全不敢动,身体绷直,沉默地注视着她做这一切。
她似乎有些无聊,晃悠了一圈,轻盈地三两下跳上附近一颗较矮的古木,悠悠然靠着在粗壮的树枝坐下。“辛西娅,你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光看这身手,我就无法相信你说的话。
“不知道。”我后退了几步,试图和少女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我这是在做梦,对吗?”
“答对啦,正方加分。”她比划着手势,忽然一改欢快的声调,叹息道:“你已经做了很久的梦了。”
“有多久?它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你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谁在等?为什么是我们?……是凯厄斯,对吗?”
一股巨大的阻力凭空出现,把我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推。我爆了句粗口,见鬼的东西,你把她……另一个我说的话拦在外面了。等等,我还没听清她的答案,你不能现在送我出去……
我拼命朝少女的方向望了一眼,她似乎在说什么,可惜我无法看清她的口型。太远了,远到听不见清脆的声音,远到看不见遮天蔽日的古老橄榄树,远到脱离了梦境,回到现实。
厚重的云层重新回到天空中,积聚在一起,把我笼罩在一片无垠而冰冷的淡薄水汽里。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飘渺,我似乎跟着朦胧学会了飞翔。意识在迷离和清醒间徘徊,等到阳光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睁开眼,深灰的穹顶映入眼帘。
……啊,梦醒了。
这个清楚认知蹦出的第一瞬间,我下意识往右侧看去,旁边的人早已离开,就连躺过的床单都干净平整,没有丝毫褶皱。
……就像他根本没来过一样。
大概是去处理公务了吧?据他本人所言,马库斯和阿罗都不太,嗯,擅长这方面业务。
凯厄斯的房间和他自己的风格如出一辙,家具和装饰的色系不是暗沉的黑灰、就是厚重的金红。这里应该没有女装吧?我不觉得他细心到这钟地步,正准备回原来的地方洗漱更衣,就瞧见一叠衣服躺在沙发上,工工整整。
缀有浅色丝带的米白长袖连衣裙、长袜、发带……翻到内衣时我的手一颤,从来没如此迫切盼望见到吉安娜,然后听她说这些都是她准备好的,而不是某人。
要穿吗?
这里没有人,更没有吸血鬼。凯厄斯似乎不是有足够耐心的类型,我打量一番了自己的处境,决定还是把这套准备好的衣服换上。
……穿很可能是某人准备的和吉安娜准备的差别并不大,何况沃尔图里的审美向来在线。
书房里有一座非常复古的哥特摆钟,有不少金属和木材雕成的装饰,茛苕纹样、月桂、橄榄、葡萄藤……房间的主人似乎对希腊风格情有独钟,不知是传统还是怀旧。
当我走进这间屋子时,指针转到九的罗马数字附近,迈过它快有小半格了。真是神奇的体验,我居然能在那么吓人的家伙旁悠哉睡到天明。
宽大的玫瑰木办公桌摆满了书籍和文件,显然主人并没有收纳整理的爱好,它们就这样被随意摆放着,几根看上去昂贵的羽毛笔凌乱插在纸张间,充当书签。
一张泛着时光痕迹的纸躺在中央,和旁边的事物格格不入。可以看吗?会不会不太好?只是看一下、不乱动其他的应该没问题吧,说不定还是不认识的语言……
我踮着脚尖绕过国王的座椅,仔细端详轻薄的纸张。内容是用希腊文写的,只有寥寥几句话,段落间隙很大,书者的字体细长而轻柔。初步判断……是一首诗。
心脏震颤了一下。手心有冷汗浮现,我不敢碰那张纸,怕是什么一碰就碎的老古董,全程俯下身子弓着腰。多亏了凯厄斯,虽然我用希腊语交流磕磕绊绊的,但在高压教学下,阅读倒是没太大问题。
致凯厄斯:
《给所爱》
他就像天神一样快乐逍遥,
他能够一双眼睛盯着你瞧,
他能够坐着听你絮语叨叨,
好比音乐。
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
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
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语的能力;
舌头变得不灵;
噬人的感情像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周围一片漆黑;
耳朵里雷鸣;
头脑轰轰。
我周身淌着冷汗;
一阵阵微颤透过我的四肢;
我的容颜比冬天草儿还白;
眼睛里只看见死和发疯。
这是梦中少女对少年背诵的诗句,也是凯厄斯作为不专心的“惩罚”要求我读给他听的文字。如今,这首情诗对我而言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可当看到落款处“辛西娅”三个字的瞬间,我才明白什么是天旋地转,心跳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