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朝露暮亡 > 第50章 第五十章 绯樱

第50章 第五十章 绯樱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两人打着哑谜,一边旁观的人似懂非懂。安室透耐着性子,在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前压制住内心的急切,等着看他们继续打哑谜。

结城绫回身几步又走近男人跟前,在约束椅前蹲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男人,端详着男人眉目。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被女孩眼神看得发怵,他烦躁地要求回看守间去。结城绫慢慢站直身体,往后退两步,轻轻说着:“之前,没好好跟你说过话。我,做个自我介绍吧。”

“你玩什么花样?”清水怜治不耐烦了。

其他三人更加莫名其妙,安室透心中也疑惑,但还是静静看着结城绫接下来的举动。这孩子如此费劲请他帮忙约见人,不会只为了戏耍他们。

结城绫脸上浮起一丝虚乏的苦笑:“你好!我叫结城绫,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今年满十八岁。谢谢你愿意救我;虽然,你并不是为了我。”

安室透蓦地一震,脑子里掠过一道闪电。

结城绫说完便背身面对清水怜治,未动,仿佛是在期待着约束椅上的男人能喊住她。安室透视线定在清水怜治脸上,那个男人先是怔愣不知所以,而后转着眼珠思索着,最后不可置信地睁圆双目,似是遇见了这世上最反常讽刺的事,可短暂的惊骇过后,男人依然惜字如金不肯多言。安室透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若他脑子里突然闪现的灵感是现实,那他完全能理解女孩内心的挣扎痛苦和悲哀。

“绫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安室透双手轻抚着女孩双肩,语声柔软下来。

结城绫没有再应激反应一般躲避这个安抚的动作,还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

安室透已至而立,生命最重要的人和事,他得到过也失去过,他可以把过往隐匿在内心深海里,在某个失眠的夜静更深之时翻出来默默舔舐,天边鱼白泛起之时再照旧若无其事地生活。他的波澜不惊是时间铸就出来的坟墓,墓碑是他的心门。什么时候应该释放哪种情绪,那扇门,打开或关闭他能做到收放自如。他是如此,或许数年后的结城绫也能做到如此;而现在颓靡不振的少女还无法轻易接收并消化世事的无常。

仅仅几步路的距离,结城绫如同赤脚踩进刀山火海。安室透拉开隔音门,护着她踏出门槛时,后面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结城绫晃晃悠悠的脚步忽地顿住,扶着门框回头与男人的目光接触。

“就是做她那台手术。因为一台手术,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谈到自身遭遇的清水怜治满是沧桑和不甘,他问结城绫,“你懂那种感受吗?我努力学习,考上人人都羡慕的大学,我出国深造,想在我从事的行业里发光发亮,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做错了什么?”

男人的苦诉是一条镶满倒刺的铁鞭,猛地一下抽进结城绫紧缩的心脏,她身体痉挛般止不住颤抖,抿着紧咬到泛白的双唇早已失去言语。

清水怜治长声哀叹:“你呀,不应该来找我,更不应该来告诉我这些。很多事情烂进肚子里,更好!你做你的结城小姐,更好!”

“她又做错了什么?”清水怜治怜悯的目光聚集在呆愣的结城绫身上,语声哽咽字字泣血,“活泼了些,好动了些,在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里认识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结果,全家上下除她之外无一活口。”

结城绫抽进一口室内湿热的空气,心口剧烈的绞痛感使她不得不摁住胸口弯腰蜷缩成一团。她可以哭泣来表达那些难以名状的悲恸,而泪水却在需要发泄的时候干涸。

清水怜治先前压抑的情绪如决了堤的坝,他沙哑着嗓音:“那个视频你哥哥给你看了吧,那是发生在她22岁时的绝望时刻。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绯樱雪,肯定也明白她最该恨的其实是你们——不!是我们才对啊!”

“就此打住吧。”蹲下身环住结城绫双肩的安室透出言阻止清水怜治不停的语言刺激。外间的课长和风见见势不妙赶紧推门而入,准备将人带走。

“你们不是一直想让我说话吗?我说了,你们又不愿意了?”

“想说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不必在无关人等面前讲太多。”北川琢真回道。他们这半生跟多少妖魔鬼怪打过交道,看过多少叵测人心。这两人一来一往虽未明言,但从他们言下听来,警察厅的三人已经捋清了一个大概。清水怜治若还心存慈悲,就不应该毫无怜惜的打击结城绫。

“无关人等。”清水怜治咀嚼着此语,觉得听到了此生最冷的玩笑,“她怎么会是无关人等呢?”

“够了啊。”北川琢真拿钥匙打开约束椅上的手铐,以他认为比较和善的态度打断清水怜治的话,“她才几岁,你们的恩怨不是她造成的。你想报仇也好,想要自由也罢,跟警察合作是你最好的选择。如果你不愿相信我们日本警方,我们可以联系中国警察与你相谈。”

北川琢真结合中国警方的想法不太现实,而且实行起来的难度也很大;但此刻他得优先稳住清水怜治。见清水怜治慢慢安静下来,北川琢真给安室透使个眼色,安室透会意扶起结城绫想将她带走,可挪不动半步。

重新抬起头的女孩镇定淡然,只是眼白中还布满红血丝,先前哭过一场的人带着浓重发闷的鼻音。她面向清水怜治,一字一句诚恳而卑微:“我来见你,我的哥哥并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到时,我希望你能相信他们。你恨的人,你的仇人,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对吧?”

清水怜治恢复了理智,他望着结城绫的眼神里多了点之前没有的慈爱,但是,对于结城绫的期望,他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如果这世上没有我的出生就好了。”结城绫凄然一笑,带着失望失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北川琢真特地留意女孩说的“很快”,他吩咐风见押走清水怜治,叮嘱安室透一定把结城绫安全送回去并紧盯着她,那孩子失魂落魄的话像是生无可恋之人的临终遗言。

结城晓人之前笑话他们把清水怜治当宝,当时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从某种意义上说清水怜治真的是个宝吧。所以,结城绫不能出事;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唯一的钥匙,还因他们心怀的悲悯无法冷眼坐视一个好好的孩子被上辈人的仇恨连累摧残。

北川琢真做好迎接结城晓人再次闯门的准备,对方再要不走人,一定会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彼时,警备局局长会下达强制转交犯人的命令。他要怎样用现有的筹码说服局长让自己参与此案或者双方联手?正想着,手机铃猝不及防地响起,屏幕显示着的来电人赫然是局长的名字。

“你在路上了吗?”

北川琢真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才七点二十分。他不知局长这通电话是何来意,编了谎:“正在路止,您有何指示?”

“你上次不是很气他以我利用你们吗,现在,我让你直接去面对他。”

北川琢真试探着问道:“您是说结城晓人?”

“是啊。”

北川琢真听出局长的态度不似当日那般冷漠强硬。

“他们现在差不多快到了,具体的事宜他们会跟你说。我知道,你爱惜你的兵,你派出去执行任务的人必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折损了可惜。你心疼是自然,我没告之于你,是时机未到;还有就是结城家树大招风,你都活了多少年了,怎会想不到这层?被此次接二连三的事件牵连,结城家要缓过这口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所以,局长您的意思是……”北川琢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局长的话。他知道这位局长在不发威的时候就是个絮絮叨叨和蔼亲切的老人,能得到局长苦口婆心敦敦教导的待遇前提是别挑战对方权威,十分了解上司性情的北川琢真对此拿捏有度。

“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我们会议商讨后的决定,无需把企划课排除在外了。”

“我明白了。”北川琢真回完,局长便挂了电话。

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如此值得欣慰的事情,北川琢真高兴不起来。局长完全没有与他商量的意思,就是通知,结城晓人他们要来与自己合作了,且主导权并不是己方手里。

北川琢真立马联系两名下属。风见押着疑犯回的是警察厅看守间,来去很近,北川琢真担心的是安室透那边。自己让安室透送女孩回去,照安室透谨慎的性子,他会带着结城绫按原路返回。可北川琢真有种感觉,结城绫不会乖乖听安室透的话。

“来不及了。”安室透电话里的回音证实了北川琢真的坏预感,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结城绫见清水怜治的地方不是警察厅,而是距离警察厅很近的一个地下羁押室。安室透若是领着结城绫从原路出来,必是直接从地下通过,绕过警察厅大楼;可经过情绪起伏波动较大的结城绫说想自己单独走走,让安室透不要送。安室透轻言细语劝了一会儿,没效果,只得把女孩送到地面上来。不仅课长担心,安室透也担心结城绫目前的精神状态不适合放任她一个人神游;所以,安室透在被女孩回拒了两次护送要求后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经过警察厅大楼前的人行道,好巧不巧就碰见结城家两兄弟。结城绫戴的帽子和口罩是为防外人,对于看着她长大的兄长们,别说遮头脸,就算裹成木乃伊,那两位也能一眼认出妹妹。

女孩立在原地直直地盯着前方,安室透回想着她之前的话,所谓的“很快”,比自己想象中的速度快多了。

安室透非常清楚课长的顾虑。他们直接绕过家族主事人,利用没话语权甚至已经被赶出家族的女孩儿来打通消息通道,肯定会惹怒她的亲人,这种行为会引发的怒火绝不亚于北川琢真知道对方以局长的手利用安室透后生出的雷霆之怒。因为私事生出的嫌隙在公事当中双方或许可以摒弃,但一定会受影响;课长当然不希望因为结城绫的事而使彼此本来就不太友好的局面变得更糟。安室透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还是明显感受到结城晓人逐渐凌厉的眼神朝他刀过来;同行另一位倒是泰然自若的与安室透微笑致意,而后关心地问妹妹:“这么早,早餐吃了吗?”

结城绫温顺地点了点下巴,余光扫到走近的安室透,主动解释:“我出来走走,请安室先生帮忙送了我一程。”

她欲盖弥彰的言词肯定瞒不过两位兄长,她只是想表明主次,不想使两位兄长无缘迁怒。

对妹妹性情了如指掌的结城雅人深知妹妹所想。他待人接物张弛有度,停留在安室透身上的目光始终沉如秋水,他们不是过来吵架非要分出子丑寅卯的。

“安室先生,又见面了。”结城雅人眉目舒展,一派自然笑意下眼角细纹又加深了些,雪色细发又添了不少。

安室透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这个家主自河村忍发案以来就忙得脚不沾地,短短一个月时间整个人像老了五六岁。

“结城先生辛苦了。”安室透回以敬意,真诚的佩服在急流漩涡中不卑不亢多方斡旋的男人。

结城绫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你们很熟悉?”

安室透没说话。结城家两兄弟,一个旁若无人地错身绕过几个人直接朝警察厅门保处走去;一个伸手隔着帽子轻抚上妹妹头顶,无比怜惜:“委屈你了。”

“没关系,兄长。”结城绫声音细小,“是我自食其果,还劳累兄长们奔波。”

结城雅人少见地露出一丝不悦来,妹妹的语气态度恭敬又生疏。他竭尽所能保护的人,还是无法避免被伤害侵袭;他不是神明,左右不了凡俗人间世人的命格。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让妹妹心灰意懒,再多的话语在这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对此,结城绫雅人是深有感触。或许,他以后再也看不到时而调皮捣蛋时而温驯黏人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结城绫了。

十几米开外的大楼门保处,堂弟在招呼他:“雅人,可以了,走。”

结城雅人短促地回应了一声,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妹妹,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而说什么呢?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为普通寻常的交流犹豫犯难。

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自远而近徐徐驶来,从他们眼角余光中经过开进地下停车场。安室透认出那是课长的座驾,北川琢真一定是专门绕道,在结城兄弟俩面前演个刚来上班的戏码。

门保处等候的结城晓人没有催促。

结城绫下垂的视线余光也瞥见了从他们旁边的柏油路上刻意放慢速度开过去的车。

“哥。”

明明是熟悉的称呼,从结城绫口中喊出来,听到雅人耳朵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生硬。

结城绫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发着音,“你去吧,我先走了。”

结城雅人不放心。事已至此,他认为再多隐瞒都毫无意义。他伸手牵着妹妹微微发凉的手腕,“一起吧。”

一直默然旁观的安室透唇角微扬,有赞许之色从他眼中掠过。一直朝着真相不遗余力往前冲的结城绫退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哥哥握着的手。

“你们谈公事,我在场不合规矩。”结城绫说。平稳的音调仿佛结了尺厚冰层的湖面,刀块一样锋锐的尖石砸下去,也砸不出半滴水花。

眼着着两兄妹间随秒加剧的隔阂,安室透出言圆场:“结城先生,我送令妹回家休息。”他视线扫视了圈周围来来往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令妹近期不宜长时间外出。”

“麻烦安室先生了。”结城雅人谢过安室透,不纠结妹妹瞬息转变的态度。

门保处外,北川琢真已经从停车场走出,专程迎接这对兄弟。

这边的安室透遥遥接收到课长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安室透心领神会。他陪着结城绫踱步在大街小巷,结城绫漫无目的地走几步停几步。有时站在天桥边面朝桥下车流眼神涣散;有时立在马路边目无焦距,来来往往车辆在她身前呼啸而过,她都浑然无感;有时伫立在河边发呆;安室透不能离远,他紧随女孩儿身后,做好随时拽她后领的准备。

书店橱窗内贴着《没入海底》的大幅海报,结城绫站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玻璃橱窗上折射出结城绫灰色身影,安室透一眼扫过书店显眼位置的堆头陈列,此书如今已成为故人的代表作了。他猜不到结城绫对这本书情有独钟的原因,转而又想到矢泽送给结城绫的礼物,不免对灵感来源又好奇起来。

“回去吧。”结城绫突然出声。

安室透提着的心神总算松懈了一点:“走吧。”

安室透本来只请了一天假,经过早上这一出,他真有几分担心结城绫会做出什么轻生之举来;因此,他就向店长请了一段时间事假,具体期限未定。他盯着结城绫,警察厅的事宜课长和风见事后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

他们回公寓途中依然是一片死寂,直到到家门口结城绫突然出声:“安室先生和矢泽老师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十来年,上大学那会儿。”安室透回忆着他们认识的时间,他自己竟然想不起他们是几月相识的。通过景光认识的,以前年轻没刻意记过,也不会预知他们后来会发生多少事。

“怎么了?”安室透关切问道,他要试着不把结城绫当小孩子。

结城绫一边开门一边回:“矢泽老师随书送来的视频,我想,可能是给你的。”

“给我?”安室透颇感意外,矢泽要给他视频,当天面对面直接交到他手上就行,为什么绕着圈子通过结城绫给自己?除非,矢泽的目的是想让他们两人都看到。

结城绫拿出鞋柜内客用拖鞋,放在玄关:“进来吧。”

安室透不客气换鞋进屋,在客厅电视柜上看到那六份光盘,电视柜隔层还有一台老式DVD机。

结城绫卸着身上装束,说:“安室先生应该没怎么看矢泽老师的书吧。”

“确实。事务缠身,娱乐时间有限。”他想多解释两句,说明自己有了解过小说内容。可安室透见结城绫动作麻利地抱着一摞书籍,光脚盘腿在电视机前地板上席地而坐,对他忽略故人之举根本不在意。结城绫拖过一旁的矮几把书放上边,拉过小方凳推到安室透脚边,安室透顺势坐下,默默注视着结城绫一连串顺畅动作。

结城绫手握荧光笔,翻开用便签纸作好标记的小说,将光盘放进DVD机,开启播放之前她捏着遥控板沉吟一阵,微显惆怅:“我不会自杀的,所以你们不用特地守着我。”

正当安室透为结城绫此刻的理智清醒和自强感到欣慰时,结城绫又自嘲般牵起唇角:“为我浪费警力,不值。”

“没有什么值不值。人生于世,对生命都应心存敬畏和尊重。”安室透这样回道。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