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不想让贺总为难,也怕许辉又提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主动扯起别的话题,从修车到跑业务,有什么聊什么。
许辉心里恨铁不成钢,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气得他闷了一大口二锅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比最开始好了不少,但一顿饭的工夫不足以让许辉了解这个叫贺颜的男人,他们阶级差距又大,许辉没把出个好坏来,索性当着元丰的面,借着酒劲儿说道:“贺总,你不了解小丰的过去,根本不知道他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元丰迅速打断:“你又提这个干啥啊!”
“你别插嘴!”许辉盯着面色平静的贺颜,继续说道,“他从小就让人欺负,在河边——”
“你他妈别说了行不行啊!”元丰急得站了起来。
“我他妈就要说!我哪儿知道他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稀里糊涂的,你玩得过他吗?我得让他知道,既然要跟你处,那就不能辜负你!”许辉激动道,“是我把你带过来的,我有这个责任!”
“让他说。”贺颜拉住元丰的手,“你坐下来,听话。”
元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坐下来,闷声道:“是我自己愿意过来的……”
“这么多年,我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正轨,找到稳定的工作,当上经理。”许辉又抿了口白酒,“我一直劝他找个女朋友,他不敢找,怕耽误人家。这突然就找了你,又来了个孩子。”
“他十二岁不到就进社会给人当童工,看着挺精明,心肠比谁都软。我希望你不要骗他,你要真愿意给他一个家,我感激你!”
元丰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没吭声。
“这杯酒,我敬你。”许辉冲贺颜举起酒杯,仰头一口闷了剩下的白酒。
贺颜端起桌上一次都没碰过的玻璃杯,隔空碰了碰:“有机会再喝一杯,今天以茶代酒。”
“好,那我就先谢谢贺总了。”
“是我该说谢谢。”
许辉去外头抽了根烟,冷风一吹,大脑清醒了不少,这才意识到刚才把话说重了,还是当着本人的面。
对方有礼貌有素质,倒显得自己有些蛮不讲理。贺总说那声谢谢,应该是把元丰放在心上了吧。
他打算回去跟贺颜道个歉,走到包间门口时,握着门把的手又放下了。
-小丰,替我跟贺总说一声对不起,我喝多了一时激动,下回再当面道歉。做灯泡没意思,先回家了,小芳还在等我。
-账结过了,你俩直接回去就行。
元丰看着许辉发来的两条微信,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
他一边回消息一边对贺颜说:“许辉回去了,他刚才有点激动,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你能不能别怪他啊?”
“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贺颜反问。
“因为之前约你你老没时间,他就想多了,怕我被你忽悠。”元丰回完消息,放下了手机。
他靠在椅背上,自顾自地说道:“辉哥一直挺照顾我的,我平时忙工作也没啥时间跟他聚一聚。要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你不知道我那时候还烦他来着,去上海没直达的火车,得先到客运站坐大巴。我当时在算车票钱,他突然过来跟我说话,一说就没完没了的。”
贺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后来我受不了了,想走,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和老家,我这才认出来。小时候他帮过我,要换别人我都不带搭理的。”
“是河边那事儿吗?”贺颜问。
元丰嗯了声,像是陷入回忆,愣了好半晌才接着说下去。
“村里孩子多,没事儿就扎堆打闹,下河捞鱼玩水。那河浅,我们都爱过去玩。有个男孩儿特讨厌,趁我不注意,在水里扒了我裤子。”
“他们都看见了,有好奇的有笑话我的,还有……”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戳在了贺颜心窝上,现实远比想象的更残酷,尤其是对一个孩子来说。
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倒胃口,以及元丰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隔了十多年,不堪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元丰没有继续描述那些令他难受的细节,只简单说了句:“是辉哥冲过来帮了我,替我把裤子抢回来了。”
“没想到还能再碰上他,他说上海忒远,问我要不要跟他混,有工作介绍给我,我就跟着他来了。”
“我真的特别感谢他。”
“过来。”贺颜开口。
“啊?”元丰闻声侧头,西装笔挺的男人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会意,听话地站起身,一屁股坐了上去,随后扯出一个笑:“幸好他回去了,不然被看见,多那啥啊。”
“笑得真难看。”
“……”元丰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跟我这儿,甭逞强。”贺颜把人揽进怀里,说,“回头安排个时间,请你兄弟好好吃顿饭。”
元丰鼻子突然一酸,低骂道:“那傻逼忒他妈讨厌了,还拽我腿。我老想找他算账,又不敢。后来我不跟他们玩了,就想跟辉哥一块儿玩,可他有自己的朋友。”
“小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为啥自己会多长个那玩意儿,夏天干活儿还特不方便,家里也没钱给我瞧这个毛病。”
身体缺陷造成的心理创伤没那么容易愈合,元丰能做到今天这样,贺颜觉得已经很好。他抬手摸着胸前的脑袋以示安慰:“等生完元宝,去把手术做了。”
元丰最近做上瘾了,听到这话一愣:“做的话,是不是那个也得切了?那没的爽了啊。咱这x生活的质量直线下降咋办?”
“……”这脑回路转得贺颜一时没接上话,他说,“长在你身上,自己决定。”
“是长在我身上没错啊,可你不每回都得用吗?”元丰问道,“你对手术有啥看法不?”
一旦接受了,贺颜还挺喜欢,不过比起自己的想法,这小子的心理问题才是关键。
“我尊重你的想法。”
“……”
贺颜的态度给元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不是,你自己就没啥要说的啊?我说做就做,你……”
“我什么?”
“你好歹劝两句啊!就没一点舍不得的?你是不是嫌弃它!”元丰坐直身体,近距离观察着贺总的表情,试图找出破绽。
贺颜服了元丰的脑回路,他直视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笑道:“那行,别做了。”
“为啥又不做了?”
“舍不得。”贺颜盯着元丰,又补了一句操不够。
“你这马后炮!”元丰心情好转,笑了两声,“元宝还小,我再考虑考虑,先爽够了再说。”
“嗯,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贺颜说完,问起要紧的,“童工是怎么回事儿?家里现在还困难吗?”
“……”
笑容瞬间消失,贺颜看到元丰表情的变化,大概明白了。
他能想到的做童工的理由无非就是家里条件不行,早早步入社会打工挣钱,但事实显然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这个男人跟别人都不一样,是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元宝他爹。
元丰沉默了许久,觉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靠自己双手劳动不可耻,于是缓缓说:“捡废品,就塑料瓶啊纸板啥的,可以卖钱。我卖给收旧货的老大爷,能挣上每天的饭钱。”
贺颜感觉心窝子又被戳了一下,让人挺不舒服。他问:“一天饭钱是多少?”
“没多少钱,包子五毛钱一个,我多捡几个瓶子就能买了。运气好能捡到纸板,那个值钱。”元丰怕贺总同情自己,赶紧补充,“其实我有钱,我偷……我拿了好几百块钱藏在身上,但那钱不能动,是留着以防万一的。”
“我一边捡一边找工作,别人嫌我个头小不敢用我。捡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可算碰上一个好心的老板,他是开饭馆的。然后我就在他饭馆里当杂工,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块钱。”
说到这儿,元丰有些得意:“我干了两年多,攒下小两万。就是天天揣着那些钱没地方存,心里老不踏实。”
“钱藏哪儿了?”贺颜又问。
“别的时候都藏衣服内兜里,就夏天不好藏,我给压床板底下了,中午必须回去看一眼才踏实。”元丰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起来,“后来饭馆生意不好,老板不做了。那饭馆旁边还有好几家别的店,我都混熟了,住处不用愁,他们也很照顾我。从老板那儿出来,我又换了家超市,给人理货打杂。”
“工资看老板娘高兴,给多少我拿多少,只要肯让我干活儿就行。反正有手有脚还有嘴,走哪儿我都饿不死。”
“老板娘给了多少?”贺颜问。
“头几个月是七百,后来涨到九百了。”
十年前的九百块钱对贺颜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却是另一个小孩儿辛苦打杂才能挣到的工资。元丰说了这么多,只字未提自己父母,他不忍心再问下去。
已经说到这儿,元丰觉得没什么可瞒着的了。他隔着厚厚的冬衣,摸了摸肚子,笑着说:“有首歌不是叫《阳光总在风雨后》吗?超市里的喇叭放过,我那阵子特喜欢听,每天都在想自己啥时候能长大,长大就好了,能有个自己的家。”
“你看我现在长大了,有你还有元宝,真的有家了。”
“嗯。”贺颜覆上元丰摸着肚子的手,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以后没有风雨了。”
“虽然想不明白,可我知道就算做了手术,这身体也跟正常男人不一样。”再谈起过去,元丰内心是平静的。
他握住热乎的大手,继续说道:“在老家说亲的话,肯定没人敢把闺女说给我,所以我父母放弃我了。也不是对我不好,就是……就是没指望了,这才又生了妹妹和弟弟。”
“后来呢?”元丰愿意主动提,贺颜便问了下去。
“后来他们在我十一岁那年,把我过继给别人了。那男的说能带我上医院瞧病,还能供我上学。我不想走,可我这毛病就像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村里又有闲言碎语……”
元丰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们也是希望我能瞧好,我没办法,想着等瞧好了再回来,就跟那人走了。他带我坐火车去了一个特远的地方,说自己以前在那儿做过生意,等处理完事儿再带我上医院检查。”
“结果他根本没带我上医院,老说自己忙,白天干啥去了我也不知道,会准时回来做饭给我吃,晚上跟我睡一块儿,我也没多想。”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忽悠我的,他心理有问题。他说我父母把我卖给他了,卖了八千块钱,别想着回去了。我不相信,他又每天哄我,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让我以后跟他一块儿好好过,说会等我长大。”
“我那会儿不明白啥意思……”
贺颜听到这儿,心里一紧。
元丰怕贺总想歪了,立刻说道:“别误会啊,我就跟你做过。”
“我知道。”贺颜握紧那双粗糙的手,想问元丰那男人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却怕伤到他。
“我现在回头想想,他好像那方面不行,前妻生的孩子也不是他的。跟他在一块儿越来越难受,他又不出去了。有次我想跑被发现了,他就把门给锁起来,每天都给我洗脑,笑眯眯地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弄得我晚上还做噩梦。”
元丰顿了片刻,接着说:“我就一直忍,忍了快俩月,最后偷了他几百块钱,跑了。钢镚儿都准备了二十多个,一跑出去就上公交车,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瞎坐。”
“那时候没想过要报警,反正无家可归了,我也不想再回去做累赘,就自己一人流浪了。”
像是为了缓解心里那股特别不舒服的滋味儿,贺颜笑着夸道:“小小年纪,阅历倒挺丰富。”
“还凑合。”元丰跟着笑了,“是不是比你丰富啊?”
“嗯,我比不过你。”
“嘿嘿。”
狭小的包间里,贺颜耐心听着元丰说起后面那些年的生活,头回觉得这小子话多是好事儿,能主动说出来,说明自我调节能力不错,他也能放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