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眼睛想下床走走,“我扶着你。”谢斯年拉起他的胳膊,他先是慢慢尝试,再是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站起来。
深吸一口气的李凡点点头,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
“出院了我们吃什么?涮锅子?”
李凡点头:“可以,”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哎其实你别往心里去,我就随口一说……开玩笑的。”
谢斯年主动揽过他的肩膀,摸了摸脑袋亲了下额头,“你说你想不想吃?”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人有点不好意思,李凡觉得脸上热热的,可能是刚恢复好头有点晕。虽然,虽然都是男孩子吧,但是突然的亲密举动还是有点……
“……想。”李凡诚实地点头。
“那就锅子了——哎你回头看看。”他说完撒开李凡拍拍肩膀和对面的人点头示意。
看什么?李凡听话地转身,身后是刺眼的阳光,有一个人站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看着李凡。
那个身影单薄、清瘦,脸庞陌生而熟悉,他记得那张脸庞不会有这么多的皱纹……
比起李凡的诧异与怀疑,她显得更加坦率,“乐乐,”她一眼认出了李凡,上前拉住他的手又仰起脸摸摸他精致又常常面无表情的脸,随即一脸欣慰:“长这么大了。”
李凡瞳孔地震:“妈……”他的嘴唇在颤抖,安静之中声带的震动如雷贯耳,确定真的是妈妈后,他大声道:“妈!”
大喊一声的李凡抱住对面的人,他孤独又无助地长大了,现在的已经长得比妈妈高出一头。他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找妈妈的小乐乐,而是能为妈妈遮风挡雨的李凡——但他仍然无比思念妈妈。
《白鹿原》里关中大儒朱先生临死前说他心里孤清的不得了,就想有个妈。伟大的人物尚且如此,二十五岁的李凡想妈妈岂不是很正常?他才二十五岁,他还是小孩子呢——每个人在妈妈跟前都是没长大的孩子。
如果没有了妈妈……“好儿子,妈的好乐乐……”她摸着李凡的脑袋,“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妈没给你个好的生活条件,没陪着你好好长大让你不被人欺负,甚至没有给你个好身体,没让你健健康康的。”
她捧起李凡哭成小花猫的脸揉了揉,泪眼婆娑道:“这么多年跟你爸生活难为你了,妈都知道,化疗太难受了,妈知道,乐乐最坚强了是不是?”
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李凡只是点头回应妈妈,闭着眼睛哭喊说:“妈,妈你陪着我行不行?妈我害怕化疗,我一个人不敢,我怕死,妈……”
分明他确诊到现在一直视死如归——细想也是,没了妈就没了害怕的资格了。
“不说那丧气话啊,男子汉大丈夫了乐乐——妈还得去找你爸,快回头看看,你看你斯年哥要笑话你哭鼻子了!”
妈妈恋恋不舍地将李凡推给谢斯年,他被谢斯年抱回床上又一次躺下。擦干眼泪后李凡抓着妈妈的手,“好了不哭了,妈给你唱歌,唱歌睡觉啊。”
他不情不愿地点头,抓着妈妈的衣角,目光中妈妈的笑脸逐渐模糊,熟悉的童谣萦绕在李凡的耳边——“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你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苹果和香蕉……”
李凡没有听完就睡了过去,可是他很奇怪,他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睡醒了,睁眼是略微昏暗的天花板——妈妈是不是走了?他想。浑身的沉重感让他眼皮打架,继续睡吧,等妈妈回来……
守了一晚没睡的谢斯年察觉到了李凡的异常,有一段时间心跳特别快,现在又安静了下来,他再次试图唤醒李凡:“乐乐?乐乐你醒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李凡精致而惨白的面容因广泛的出血而失去光泽,但谢斯年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千万千万不要做个什么美梦,更不要因为美梦而再不醒来,谢斯年默默祈祷。他不想失去李凡,更不想李凡刚拥有爱就向世界告别。
如果李凡真的死了呢?谢斯年想过这个问题。他的生活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人生的轨迹是无法凭借个人力量与之抗衡的,一如使李凡倍感绝望的短短二十五年人生,他的坚韧与温柔完全无法阻挡命运的洪流。
他的出现会在谢斯年心上留下些什么,他们之间的交际轻轻拂过谢斯年的灵魂,爱与被爱的渴求尘封许久再次被唤醒……他怎么能原谅乐乐呢?原本的他早已接受现在的一切,接受顺遂、一眼望得到头、热闹而孤独的以后人生。
两拨人马共同来到医院,他们先是见到了李凡,之后拉着谢斯年了解病情。
江佳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她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浑身插着管子的李凡立刻别过头去。浑身上下三个管子在给药,鼻饲管连接着胃肠减压装置,床头的输液泵、监护仪不分昼夜工作,还有随时备战的呼吸机……吴奕乐则是了解李凡的情况喊了他两声没有反应后躲了出去,两手死死抓住遮上的帘子压抑情绪,他知道以李凡的性格现在这幅样子不会想被任何人看到。
她不敢去面对现在的李凡,不敢回忆从前的乐乐,“九爷……瘦了。”她将目光转向面色土灰的谢斯年,此刻的他仿佛被抽空所有的精神,仅留下一副好看的皮囊站在那里孤独地陪伴着灵魂丰腴的爱人。
谢斯年先是诧异于江佳的关注点,发现她也是眼圈肿肿的。他点点头,很久没睡的他揉揉脑袋,深吸一口气:“走吧,主任办公室聊。”
现实世界里的谢斯年是医生,他以十年来所接受的高尚而神圣的医学教育保持对患者家属的理智,但他依然在爱人的生死攸关目前束手无策。爱人眼睁睁将被滔滔海浪卷走时,他站在海岸边努力造船,他要把他从死亡、绝望中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