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放好PPT的他没解释什么,径直走下台。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等着下课一起和他久哥回家,却发现后面坐得满满当当,前面四排都是空的。不好意思坐在前面的他挑了后面的一个角落,在倒数第四排的边缘挨着正看书的同学坐下。
他留意到旁边的同学戴着耳机正在看《内科学》,边上还摆着其他的复习资料,显然并不是为这节课而来的。
正当他打算掏出手机发个消息问问时,谢斯年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他先向讲台方向看了一圈,发现PPT已经准备好了,又向台下扫视一圈暂时没有发现李凡,看了眼时间匆匆走上讲台。拍了拍调试好的麦克风,他清了清嗓子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仅剩下时有时无的窃窃私语,聊着谢斯年根本听不清的话。
“不好意思同学们,我迟到了。”谢斯年继续解释道:“中午有个危重患者,生命体征刚平稳,耽搁了一会儿。”
“我叫谢斯年,血液内科医生,硕博都是毕业于我们院,我既是你们老师也是你们学长。”
“本来该给你们上这节课的韩老师临时有事开会去了,由我来代课。”
为了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他久哥,李凡特意戴上刚才调试好PPT就摘掉了的眼镜,不管在哪个角度看,讲台中心的谢斯年永远挺拔、坚韧又耀眼。
台上的谢斯年翻动PPT,正式讲解医学人文的相关理论基础,伴随时间的推移台下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谢斯年也不管这些,在台上有来有回地讲完理论基础。
“医学,作为直接面对人最脆弱一面的科学,它永远比任何一门学科都更加强调人文关怀。”谢斯年说,“从人类文明诞生开始,人们天然携带对死亡、疾病的恐惧,对生命与健康的思考从未停止,对宇宙星河的向往建立在生命的璀璨之上,有关生命长短与质量的问题伴随现代医学发展得到了进一步的思考。”
说着,他靠在低矮的讲台一角,端起肩膀看向阶梯教室的学生们,问道:“是不是觉得我们考试的内容很多?书本很厚?”
有几个学生被他的问题吸引注意力,抬起头看看周围人又哭丧着脸看向他点点头。
谢斯年笑了下,“我也这样觉得——但已知的再多都是微不足道的,面对医学发展,未知才是浩瀚无际的。”
“尤其是恶性肿瘤这一方向,我刚开始也觉得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无用功,反正也是治不好的。”
“但当我们换个角度,如果是我呢?”谢斯年将手放在胸口反问出这一问题,像他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是李凡,他会怎样看待生命,怎么对待疾病。“如果我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恶性肿瘤,我会是怎样的心态。”
“我听到了,有同学说害怕,绝望。”谢斯年抿抿嘴唇,憋笑地问:“你们倒没说不想活了哈,挺乐观的。”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喜欢老师讲故事,台下传来三三两两的笑声。
“是我的话我一定很绝望,”说到这儿他垂下头去,攥成空拳的手挡在嘴巴前认真思考一番,他的视线从阶梯教室第一排的正中一直往后,直到最后一排,他深叹口气:“如果我的家人、朋友舍不得我,我会很想活下去。”说完,他目光向左一扫,突然看见了个戴着眼镜一直看向他这边的人。
李凡坐在那里啊,他找了半天。
“如果没有朋友和家人支持,我觉得活不活无所谓。”谢斯年说,“人文关怀中系统性的社会支持、家庭支持起到的就是这一作用,面对疾病作为医生的我们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环节。”
他继续播放PPT,展现出之前项目的研究成果,“这是我之前参与过的一个项目,系统性的心理干预、加强随访之后,在经济条件有限的患者群体中患者总体的生活质量得到提高,平均生存时间得以延长。”
“宏观上来说这说明我们的人文关怀只要进步一点,对于患者来说就是带去希望。”
“我们在随访时也遇到过很多患者,他们可能从全国各地过来看病,化疗间歇期间就住在我们院附近的大杂院、宾馆之类的地方,之前——2011年之前吧,他们很多在地下室租个床位,出院就住进这样的地方等着下次化疗再住进医院。”
“我由衷希望各位同学能够认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不管处于医生角色还是患者角色。”
“生命是一个有尽头而且脆弱的东西,安慰与关爱是弥补医学无法解决所有病痛的补丁。”
或许是真情实感,或许是谢斯年课堂风格比较吸引人,绝大多数学生都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摘掉耳机,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谢斯年一个人的声音。
PPT很短,没讲多大一会儿被谢斯年翻到头,可时间还剩下半个小时,他将投影仪停留在最后一张“谢谢”的幻灯片界面,扶着讲台继续说:
“你们关心某个药怎么用,某个病如何诊断——这些是最基础的东西,虽然已经很难了。”
“等着你们的终身命题是,如何看待疾病。”
他话锋一转问:“最近新上映个电影叫做《我不是药神》你们看了没?”台下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小声问电影讲什么的,谢斯年叹了口气低头挠挠脸:“了解的同学应该知道,讲的就是我们熟知的一种血液病,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我没敢去看,”他自嘲说,“可能我怕拍得太好了。”电影里的一幕幕真实在谢斯年的生活中上演,他们是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人,说到这儿的他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角落的李凡。
李凡则笑笑回应他。
只有一路走来作为亲历者的他们知道中间经历了多少的曲折,有多少次想放弃又有多少次为了彼此坚强地挨过一次又一次骨穿,他们成为彼此的希望;尽管没有活得如何伟大、如何了不起,但他们比所有人幸运,在被碾碎成尘埃之前撞在了对方怀里。
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李凡如霎时而过的天光一瞬,对于谢斯年来说,拥有他生命中的美好才足以拥抱整个盛大璀璨的世界。
趁二人对视的间隙,靠前坐的一个女生犹豫了下提问说:“老师,您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感触?”。
没料到一个不考试的课堂居然会有人提问,谢斯年下意识寻声看去注意到了提问的女孩子,刚才他问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时她最先点头。
没等皱起眉头的谢斯年措辞回答,她又继续说:“而且您展示出的研究成果和您主要的研究领域是不完全重叠的。”
接二连三的话语彻底让谢斯年懒得编造些什么理由,也不算编造,他想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比如之前遇到祝他健康的老爷子、主动安慰母亲的少年……他看向窗外逐渐转黄的大片树叶,想起大概是十年前现在,李凡确诊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突然一阵风将它们吹得摇摇晃晃、沙沙作响,不敲门闯进教室迅速路过又从对面窗子出去的风掀起谢斯年前额刘海的碎发,几根泛白的头发反射出细碎的光,从李凡的角度看像是他久哥在发光。
从年少走到现在,信仰唯物主义的谢斯年怀疑世界上有没有缘分这个东西?是不是他们的爸妈真的一直保佑着他们。
“我的……”谢斯年刚刚开口自觉声音沙哑,又清了清嗓子:“我的学业毕业于我的老师,大概是你们入学的前几年,在我即将博士毕业时我的老师去世了,指导我毕业的是我们的方院长。”
“我从导师身上学到了学术的严谨以及对医学的热忱,他们身体力行告诉我们医乃仁术好自为之的道理。”
“我的医术毕业于导师,但医学人文有多重要是我的爱人教会我的。”他突然话锋一转,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李凡,“我的爱人也是一名慢粒患者,是他一开始不顾一切想推开我时我才明白,原来疾病离我们这么近——他需要的也不单单是活着,而是被人爱。”
台下霎时寂静,大家充满八卦的眼神逐渐变得神情复杂,对谢斯年投射的目光除了尊敬外有了几分怜悯。
他望向窗外,微微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直到他收获了足够的爱,不用我劝他治疗,他开始……主动的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化疗很难受,期间突然出现DIC被他顽强地挺了过去,康复阶段不管嗓子多疼他都卖力地吃饭,从卧床到床边活动,两三天的功夫他就能从病房走到医生办公室来看我了……”
“作为一名医生,他得的是我所研究领域中罕见的一种疾病,得知这一消息的瞬间我比任何人都难过。”
“我是一个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属,我承受着双份的痛苦。”
“可我知道即便再大的痛苦也难以和他的病痛相提并论,他正在生命的转瞬即逝间苦苦挣扎、犹豫徘徊。”
回忆起这些的谢斯年眼眶微微泛红,即便不去看他也知道,李凡要抹眼泪儿了。
之前李凡隔壁座位戴着耳机看书的学生不知何时摘掉了耳机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皱皱眉头跟着思考,听见身边的啜泣声后他看了眼李凡,低头在地上的书包里翻找,“给你,”递给潸然泪下的李凡一包面巾纸。
李凡接过后抽出一张擦擦眼泪,说:“谢谢。”
他是老师,不能在讲台上抹眼泪;像送走患者时强忍不甘与无奈时一样,他是一名在人前不能落泪的医生。
“这么多年我逐渐理解,如果现有医疗条件无法解决患者的痛苦,我们用专业知识帮不了他们什么的时候,对于患者来说医生能做的仅剩下哪怕面对死亡的危险也应以康复的希望安慰病人。”谢斯年连连眨眼控制住眼泪,尽可能用客观、中立的态度阐述:“人文,是绝望下隐藏的另一场新生。”
把握住剩余的生命,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
“您爱人现在怎么样了?”她关切地问。
“哦,他挺好的,”谢斯年笑笑说,“前两年他换上了国产的仿制药,效果还不错。”
看时间差不多了,谢斯年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台下的学生们整理各自的物品等待下课,刚才那个一直问问题的女孩子却欲言又止,坐在那里傻愣愣着也不收拾东西。
谢斯年想了想,说:“今天我爱人也来了,他等我下课回家吃饭。”
大家收拾东西的动作戛然而止,黯淡的眼神被再次点亮。
“她在哪儿?”
刚刚递给李凡面巾纸的男同学突然愣了一下,缓缓扭过头盯着李凡,李凡则笑了笑说:“谢谢你的面巾纸。”
“就在那儿。”谢斯年指向李凡所在的角落,隔空对他说:“来吧,乐乐,要下课了,我们回家。”
男同学眼珠子瞪得老大几乎快掉出来,李凡从容地站起身和他挥挥手。当目光齐齐指向站起身往讲台方向一蹦一跳的李凡时,刚才递给他面巾纸的男同学首先带头鼓掌。
先是一个人,再是几个,再是整个教室持续不断的掌声,李凡蹦蹦跶跶地走向讲台拉起他久哥的手,他久哥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两个小时以来第二次也是最灿烂的一次笑脸。
两次微笑里,第一次是提到李凡,
第二次是拉起李凡的手。
墙上的时钟距离下课仅剩两分钟,投影仪上播放“谢谢”两个大字,他们挺得笔直,虽然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却依旧充满青春的活力,谢斯年拉着李凡的手在热烈的掌声中向讲台下学生们鞠躬,“谢谢大家,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像是婚礼答谢时一对新人共同鞠躬。
稀稀拉拉的掌声变得再度热烈,坐在李凡身边一节课的男同学高声大喊:“谢老师百年好合!”
他们的爱情不再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满脸写着骄傲的谢斯年紧紧拉住李凡的手片刻不放松,说好了无论是五分钟还是五年、五十年他都要陪着乐乐。
“谢谢你们——走乐乐,回科室换衣服,妈跟雪子她们做好饭等我们呢。”谢斯年说完激动地揽着李凡的肩膀往外走。
李凡却依依不舍地回头冲他们一屋子人卖力挥挥手,笑容灿烂地说:“再见啦!回家吃饭咯!”
人生既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它没有预想中的天长地久、夜阑风静,也没有人们常感慨的一般转瞬即逝、波澜壮阔。原以为总在前面的一生,实际上已经在岁月悄然偏擦之间留下了些白发作为路过的证据。
等待与希望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是人类全部智慧的梗概,如果人生也要挂上标签的话请一定要优先考虑它们。
被命运碾碎成尘埃的他们也将这一生度过,一样把永恒经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