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鸿几乎是在跨过去的档口立刻就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这一下砸着了旁边的书架,将不少旧书古籍,与厚厚的灰尘一同扫下来。
“陛下!”
张初景连忙去扶,三人都被这些陈灰搞得呛咳不已。
冥鸿却不在意这些,忙不迭往他身后探去,将那尊金身塑像抱住时,总算长吁出口气。
令狐荀撤开身子,望四周瞧了瞧:“咱们这是在哪?”
“藏经阁。”冥鸿悠悠道,“还是荒草寺里。他们没搜到这里,我们还有些时间。”
张初景无奈道:“陛下既然有此等仙法,怎么不带我们逃得远些?”
“逃?且不说这功夫消耗灵气甚多,就说天涯海角,到底又能逃到哪里?”冥鸿轻扯嘴角,费力喘息,“这人世间偌大一张天罗地网,逃到哪里能躲开贪嗔痴念?逃到哪里,见到的不也是佛做人,人装佛?”
“陛下既然贵为帝身,想来说明身份,大和尚不会为难与你。”
不等冥鸿说话,令狐荀便道:“张兄,前辈的身份,乐志未尝就不知道。甚至他也许早就清楚这金像是谁带走。不过是在等个契机,追上来一网打尽而已。”
冥鸿朝张初景哼笑:“看来看不透的,唯你一人而已。”
张初景叹口气。
“所以陛下非要来这里,又是所为何事?别告诉我是过来追忆往昔的。”
冥鸿缓缓起身,朝这周遭望了一圈。这藏经阁空间狭小,环境幽暗,到处都透着一股子好久没有生人进来的霉味。他扶着书架缓缓走了数步,在窗边一处木桌前坐下,也不管脏不脏的。
“倭寇冲来的那天,我亦是藏在这里,急得坐立不安。昭南不让我靠近窗户,生怕有流箭射进来,可我还是忍不住坐在这儿,还开了条缝偷偷朝外眺望。”
他以手指轻抚窗棱,张初景一把按住窗户:“打住,陛下,我们不……”
“你们二位既然无意中卷入此事,也不完全向着臭和尚们,正好替我做个见证。”冥鸿打断他径自道,“我这一生活到此时,也算福寿双全,百岁无忧。唯有一事一直不明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叫我心下惦念了许多年。”
令狐荀抢先道:“叫我们帮忙可以,但你得想办法确保我二人的性命无虞。”
“那是自然,你们若能帮我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心结解开,金像也不要了,如何?臭和尚有了金像,自然不会再为难与你们。”
“可是舍利子……”
“舍利子,如有必要,我也一并奉上。”他答得很干脆。
张初景不再犹豫:“行,陛下请讲。”
二人郑重其事坐到冥鸿桌子对面,听他娓娓道来。
且说冥鸿少时,生活十分颠沛流离。虽然出身皇室贵胄,但其母喜好佛法,实则是在一间尼姑庵里出生。据说他出生当晚紫气充庭,令庵中女尼们印象深刻。
其母知道这是不得了的征兆,但他不过一个不受宠流放在外的商阳王之子,何德何能承此吉兆?为避免惹祸上身,便苦苦哀求众尼不要把这事声张出去。
庵主智仙师太对其母说,此子命属非凡,万不可像常人一般抚养。
王妃本欲亲自在佛门中养育他,无奈忧思甚重,加之产后一直有血崩之症,很快便撒手人寰。
商阳王因少年时在手足相斗中落败,一直郁郁寡欢,颓然不振。好喝酒,又重色欲,常放浪形骸,自甘堕落。他自知无力看顾冥鸿,又得其母临终前反复叮嘱,万不能引人注意,便干脆将他一直放在寺庙中寄养。
冥鸿幼时失母,父亲也不在身边,本应在寺中师父的看顾下长大。却也不知是何缘故,总与师父不对付。不是他受不了师父,就是师父教不了他,总待不长。师父换了一个又一个,寺庙也搬了一间又一间,总定不下来。
冥鸿那时不知,他其实作天作地,不过是期盼父王有朝一日能把自己领回家去,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一开始,王爷尚有余力,还关心得勤些。随着他内院之人越来越多,这孩子又不是个省心的,反倒渐渐不愿再多问。后来商阳王续了弦,新王妃又生下嫡子。于是这个一直被养在寺庙中的真正的嫡长子,反而成了最透明的存在。
下人们见风使舵,吃穿用度逐渐惫懒,最终连寺庙的选择也开始敷衍。
讽刺的是,等他十七岁流落到荒草寺时,竟不知商阳王早已意外离世。王妃顺理成章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去继承父位。同时,她也开始暗中授意寺中不必优待此子。
“不过王府中一个犯了事的家仆而已,心术不正,罪孽深重,须得好好调教,死了也是他的命,到时只好在寺中捐一笔功德作罢。”
自始至终,冥鸿也未见到这位后母和弟弟。而这句话是他初来乍到受师父毒打时,实在疼得受不了自曝身份后,人家按原话复述给他的。
“就你,想当王子?我呸!老子还想当皇帝呢!除非日落西山水倒流,你这满身罪孽不靠鲜血洗清,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那伙头僧笑声粗嘎,小臂比他的大腿粗。一棍子敲下来,只叫他皮肤完整,其下淤血堆积,青紫不堪入目。一顿揍下来,叫他缠绵疼上月余,最疼时连席子都躺不了,半夜只能坐或者站着眯一会儿。却还得天不亮就早早起床,挑水劈柴烧灶切菜,事事不得耽误。
冥鸿从未挨过这样的打,以为最苦不过如此。殊不知这只是个开始。
人间至苦,不是生来便骨肉分离,亦不是自小就寄人篱下,而是发觉过去那些以为的苦,到头来竟也是天上。
人间至苦,是由天上跌至地底,于地狱之中反复煎熬。
说你是烂泥,你就只能烂在他人鞋底,从此再不得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