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南拨了两下自己腕上的菩提珠:“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先放下,再转念。”
冥鸿似懂非懂。
不日他便开始跟着昭南习武,受寺中规矩所限,他并非僧人,只能学些基本功和基础身法。跟刚入寺的小孩一般扎马步。
每每支持不住,力竭摔倒,便会想起那日头被人踩在脚下的感受,抬头看到昭南在旁淡然的目光,复又缓缓爬起。
后来站梅花桩,挑水桶上山下山,半桶,一桶,两桶……
冬去春来,复又夏至,他体质渐渐好转。
但平日里闲时,仍最喜欢跟着昭南。昭南出类拔萃,性格沉稳,平日里跟其他僧人并无不同,生活极其规律枯燥。除了课诵、坐禅与修行,其余时间,冥鸿十有八九能在藏经阁找到他。
昭南看书诵经或抄经,他便信手取下一本书,在他身边坐下,安心阅读。
昭南会顺手斟一杯清茶,轻轻推过来。
一次,半夜里冥鸿忽然从过往的噩梦中醒来,发觉昭南不在僧房、也不在禅室,心下惴惴,端着烛台跑出来四处寻找。
却在大雄宝殿里头看到他跪在佛前的身影。双目微阖,就这么一个姿势,长久不变,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塑像。
冥鸿以为他睡了,亦或是入定了,将烛台轻轻放下,行至他身前。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任何反应。
“昭南。”他突然出声,“你在做何?”
“你也有心愿想要求佛吗?”
如意料之中,除了风声,没有回答。
卧佛在暗中瞧着,哪怕寂灭前刻,眼中无悲无喜。
他感到一阵寂寥,将烛台留下,转身走了。离开大殿前,又回望他一眼。
昭南微垂的头颅似乎又直起些许,那双琉璃眼是否睁开,他不确定。
冥鸿心里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错觉。
——昭南的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商阳王府的老王妃又不远千里,来荒草寺进香。趁喝茶的间隙,向方丈有意无意询问起一年半前打发进来的那位下人,要求见他一面。
冥鸿再不愿意,也需得面对。
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令他意外的是,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风光与不可一世,而是形容素缟,满面晨霜。她看着他时,眼里仍带着一言难尽的恨意与怨妒。
“竟然在这里都有人护着你,真是好命。”
当他还在犹豫不定是否拿装疯卖傻的态度对待她时,她却平铺直叙道:“你爹早就死了。你弟弟继承他位已有三年。这三年他在天家眼下,也不好待……罢了,总比你这副模样要强。”
她言尽于此,临行前,大约看出他如今已有些武功底子,不由讥笑:“先前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早就没了,这般努力又有何用,顶天不过一介不入流的武夫而已。”
这夜冥鸿辗转难眠,心下迷惘,披衣从房中推门而出。
他又在大雄宝殿寻到了独自跪拜的昭南。
他的头抵在蒲团前,长久地匍匐在地未起,虔诚犹如佛祖最忠实的信徒,只是不知是有怎样宏大的愿望想要实现。
秋风比往日更加凉爽。
这夜不同往日,冥鸿格外想找人说说话。他拎着从天王殿里偷拿的酒,在嘴边猛灌了好几口,才蹲到他身边开口。
“和尚,你有爹娘吗?
“你的爹娘还健在吗?
“……我的都没了。
“你说,既然这世上无人牵挂我,无人在意我,那这十余年我苟延残喘,拼了命地活到此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那酒又苦又涩,见昭南依旧无动于衷,冥鸿拿脚踢了一下蒲团。
“昭南,好几年了,你就不能同我说一句话?”
说着他呵呵笑起来,手指释伽牟尼的脸,将身体斜倚在卧佛腿边。
“若你的佛祖当真在看,那我什么也不要,能叫他让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吗?
“……我要杀了他们!我发誓。”
他语带哽咽,竟再也支持不住捂着脸颓然坐到地上。
“昭南,苦海无涯,为何我回头也摸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