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圣明,体谅曹寅不容易,自然都是赞叹。
绮罗随性惯了,从不知何为体谅。眼见曹寅对着浮萍似的荷叶滔滔夸耀,不免以为言过其实,失了耐心——倒映在我身前地上的人影不是摇头,就是搅手帕子,没一刻安静。
及等听说皇阿玛谕旨御前学士行走赋诗以记,更是呸呸唾弃。
皇阿玛前方瞅见,立刻召唤:“绮罗,绮罗,朕这边刚提议作诗,你这边竟就得了。来,到前边来,作得什么,念给朕评评!”
绮罗愣住,杏眼随即转向我,跟我求救。
我当然帮绮罗,就是众目睽睽的,我不能轻举妄动,得等合适机会。
“老四,”皇阿玛唤我:“这出门在外的,也别太拘了你媳妇儿。这便就使她过来吧!”
皇阿玛发话,我必是照办。
“是,皇阿玛,儿臣遵命。”我恭敬答应,转脸呵斥绮罗:“皇阿玛召你,还不快去?”
拖延磨蹭是绮罗的家常。我的敦促除了跟皇阿玛表忠心外,于绮罗没一点实质作用。
绮罗一步三叹地磨蹭到皇阿玛跟前,唉声行礼:“回皇上,奴婢不会写诗,刚才听曹大人奏对时,只胡乱掐了几句词,还只是半阙。”
诗以咏志,要“言志载道”。相较于诗,词多写闺怨离愁,被视为“艳科小道”。著名的李清照、朱淑真、管道昇都是女词人。著名的女诗人也有,蔡文姬、谢道韫、薛涛,无不是宋朝以前人——自打宋后兴理学之后,妇人以“卑弱”以要,再没出过佳作。
宫里妇人,诗作得最好的是绮霞。我府邸则是秀英。绮罗如此讲,即是不与她两个争锋的意思。
绮罗想得很周到。
“半阙更好!”皇阿玛不以为意道:“朕正思出什么题才好,你既已有了半阙词,这便就念出来,使朕的大学士们来对。”
就是说我不用对了。我暗松一口气。
说实话,对着这一空湖作诗,我想破脑袋都是春种秋收一类,偏这是片天生天长的野湖,主管的河道衙门都只管收不管种,就很难升华——总之我是咏不出来了。皇阿玛如此讲,大略也是知道“见景生情”这件事太难为人,借坡下驴。
毕竟词比御制诗的框框少多了,容易发挥。再绮罗妇人,学士们对不出绮罗的词,也很可以买块豆腐撞死了!
杏眼扫过一众御前行走,款款念出:“紫气东来,不见仙踪何处?青牛西去,空留石上蹄痕。炼丹炉莫辨东西,仙人洞徒生想像。”
紫气东来是句成语,典出《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讲的是老子西行至函谷关时,关令尹喜望见紫气浮关,知圣人将至,遂请老子著书,得《道德经》五千言。
不见仙踪何处,我点头,老子出关后确是不知所踪——刹那之间,我忽然想到老子《老子列传》记载了老子的出身、师从、官职、言行,可从没有老子来这老子山的记载。
这老子山的所谓神迹就是那个家徒四壁,只一张石床、一张石几的“仙人洞”,再洞西一块四周殷红,中间雪白的大石头“炼丹台”和南边积水洞穴边的牛蹄形石印“青牛迹”——绮罗一句“徒生想像”干脆地将后人穿凿附会直拍在皇阿玛脸上。
我额角一下子就见了汗,心里打鼓,飞快思索:现要怎么办?
皇阿玛圣明,屡屡下旨严斥地方上报神迹、祥瑞。偏今儿大张旗鼓跑来名不经传的老子山大肆祭祀。且被绮罗这个任性,挑出了理。
绮罗现突然闹脾气多半是不忿刚皇阿玛赏曹寅鹿舌鹿尾,没赏她,以为皇阿玛偏宠曹寅对她不公不算,还消遣她作诗,故意地给皇阿玛添堵。
我就说绮罗今儿怎么应承地这么快,竟然没有推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然仙踪虽渺,灵迹犹存。试看今日湖山,果然别有天地!”
绮罗可算念完了她的讥讽词。
“嗯”皇阿玛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对御前:“这便就是今日的题目了。你们谁先来?”
“回皇上,臣得了。”徐本打人群中站了出来。
绮罗脸色一僵,迅速望向我。我装没看见。
妇人名节重于性命。
太白楼相亲已过去两年。当初与会诸人无不避口不谈,以全绮罗名节。
绮罗这个不打自招,又自乱阵脚。
徐本跟我一样无视绮罗,自顾念道:“云山屏蔽,胜他铁甲三千;雪浪参差,如隔秦关百二。幽客子寻此流连,踏青人乐而忘返。当春光献媚,景色争荣。欲醉桃飞红雨,还在翠微之巅。”
“云山屏蔽”应该是化用前人“云山隔断红尘岸”一句,意思是云雾缭绕的高山是隐居者远离红尘的天然屏障。
“雪浪参差” 则是化用苏轼《赤壁怀古》那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长江天险,史上不乏分江而治的事例。
“秦关百二”典出《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意指函谷关险要,二万人可挡百万师。
徐本这就回答了绮罗老子出函谷关后去哪里的问题——就是来了这瑶池仙境的老子山!
过去千年,老子山幽客子,踏青人络绎不绝。现春光正好,正合适皇阿玛来此踏青!
徐本回答满分,皇阿玛点头赞叹:“好!”
“梁九功,”皇阿玛吩咐:“将那块‘紫袍玉带’松花砚赏给徐本。”
‘紫袍玉带’是松花砚少有的紫色砚台,加上名儿起得好,一直是砚中上品。
绮罗听说是松花砚,也不避嫌了,立伸头去瞧。
梁九功看在眼里,特地打开匣子,告诉徐本:“徐大人,您瞧好了,‘紫袍玉带’!”
杏眼随即瞪到最大,几欲滚出眼睛框去,粘糊到砚台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