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姐姐应该是在一片安稳的帐子里,听见声音,才略微抬起头。
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的场景就是如此,只是那时候他不叫姐姐,而是叫小姐的。
那时她也正生着病,又忧虑母亲,听见声音才扭过脸来,眼圈依旧是红的。
“外面下雨了么?”
看他怔愣,黛玉很勉强地笑:“你的衣裳都湿了。”
湿了吗?没有吧——林言低头,只看到衣摆下部濡湿的水痕——他总以为浑身淋透才叫‘湿了’。
被收为养子才是很意外的事——嬷嬷告诉他要叫‘父亲’、‘母亲’、‘姐姐’,他把最后一个称呼放在心里磨捻很久,觉得非常稀奇。
他知晓自己已经有一个母亲,被好生安葬了。他当然也有一个父亲,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可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父亲和新的母亲,唯独姐姐是崭新的,唯一的。
父亲说,他们俩今后要相互扶持。
林言磕了头,叫祖先也知道这一代有他这一号人物。他偷偷看到姐姐的眼睛泛着水意,事后想想,也许那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之后的不幸。
耳边有佛钟叮当,黛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林言回神,正看到黛玉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姐姐,我没事。”他小声应着。
“可是热着了?也是你,就算一定躲着,也不晓得去凉荫里。”见林言闷着声笑,还拿手在她眼前搭个棚儿,黛玉一时好气又好笑,拧过身子道:“我不管你。”
“不管我了?”
“不管。”
“真不管我吗?”
“真不管。”
“假的。”
“假的。”
喉咙里溢出一声笑,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
林言跟着黛玉回去,喝过几碗去暑气的凉汤。趴在矮几上,见黛玉拿指甲劈开蛛丝一样的绣线,忍不住嘀咕:“这样细的线,总是盯着怎么行。”
黛玉原想说不过偶尔解闷,哪里时时盯着,可因为林言方才实在难得淘气,有心想逗逗他,于是故意道:“就得这样赶着时候,不然冬里送个莲花出去,哪能叫人家知道心意?”
“给谁非得难为出花样才知道心意,那我也不读书了,明儿就回斐府绣花去。”
黛玉牙齿碰一下,借着背过身生生吞下一场笑音。
“瞧你说的,给谁都不行?”
“给谁都不行。”
“给你也不行?”
“给我就更不用了。”林言‘哎呀’一声,扶住黛玉肩膀:“姐姐,我在斐府里只看到师嫂绣这些,她跟我说的,一个花样下来眼睛就要看坏,你可千万不能啊。”
这话一听就是逗人玩的,也只能骗骗年纪小又没拿过针线的小孩。黛玉些微体悟到这其中趣味,但她也不愿继续逗林言,当即搁下针线,正色道:“好,我应了你。”
“那就好。”林言满意地坐回去,还没坐稳,就看到姐姐并紫鹃、雪雁笑成一团。
林言没明白她们三个笑什么,可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自己也慢慢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林言在心里说。
姐姐就该是这样快活的,如果这样的快活是他引起来的,那他更没什么埋怨。
一场笑把热气扫空,晚上得了外祖母赏下的冰酪,黛玉只吃几匙便搁下,大半叫林言受用。见他这样,黛玉一时笑,一时又担心:“白日受了暑气,这会又贪凉,快不许吃。”
林言很是听话,乐呵呵笑着,无端叫黛玉想起自己刚认得他的时候,那会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
这样多好呀。
黛玉抬手捻去林言脸上一点乱发,只觉心里那只装满忧愁的窄口瓶竟通畅起来,里面的水大半流远去。
“明儿又要去斐府里,东西可备齐?”她这样轻缓的声音若要宝玉听见,没准要闹说偏心。可黛玉才不在乎这个,她又抿着嘴,笑了。
“备齐了。”林言一歪头靠在掌心,眨着一双眼睛,睫毛称不上长,正好容得光照进去。
“姐姐。”他托住黛玉的手,笑起来,脸上单侧有一个梨窝:“我下次更早些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