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也不需多说,黛玉晓得宝钗是为什么出来。
“宝姐姐,你若有兴致,不如与我一并去瞧瞧后院的小阁楼?”
坦白来说,林言对宝钗来府并不怎么欢迎。
在荣国府里还能含糊说一个亲戚,到了外面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轻易见过不好,传扬出去,倒显得他家轻狂了。
这样的避忌是其一,另一件就是,林言实在不肯与薛蟠有什么干系,哪怕一点都不能。
这就涉及到另一件事——
柳湘莲当时回京,直等着素月案情分明也未走。素月总是先前隐瞒,林府里不好留着。然柳湘莲感慨素月一个弱女子不甘受辱,便说叫素月到他家宅中做些粗活。
后来又有林言殿试折桂的好事,柳湘莲喝着友人的庆酒正高兴,一时也不惦记那些侠客行事。
然而这一留就留出了祸。
京城子弟有许多羡慕他这仗剑天下的洒脱,柳湘莲虽不好读书,却很会结交朋友。三五不时就有人邀请,柳湘莲不大拘束是谁,一应过去做客。
薛蟠就是那会遇上的。
“你把他打了?”
“我大好男儿,怎么就叫他认作兔爷媚客?!那会只想着这时不打,再往后都要空生恼火!”柳湘莲说到此犹愤愤,可随即又禁不住叹气,道:“只是我酒醒之后却生了悔意,想着竟就这般没有留手。我虽可往外去,但你是我的朋友,若是那些人寻不到我,却找你的干系,不是我连累你么。”
“柳兄,你多虑了,这满京城难道你只有我一个朋友?再者他有错在先,还敢拿我见官么?”林言说着,却是摇摇头:“一来他们理亏,二来即便真找我,只怕也不是为着讨说法的。”
“我倒是还没醒酒。”柳湘莲怔一怔,也听出林言话里的意思:“说不准这一顿好打还做了他们的投名状呢。”
“我从前在荣国府中,也与薛家其他人见过。说来也是几代积累,不知怎么就养出这样的人物。柳兄,说来也是你倒霉,幸好也没受什么伤害,只当这一回是舒活筋骨。”林言安抚着柳湘莲,以茶代酒,又给柳湘莲斟上。
“哼,正是几代下来,才够养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柳湘莲心中的火气却还没去除,思量着林言方才无心一句话,不由得生出一些旁的主意。
那姓薛的在这儿都这样轻狂,在籍贯之地还了得?
“柳兄?”林言半天没见柳湘莲动,只有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无事,只是我还是预备出门躲躲。旁人若真与你问起,你就说我浪迹无踪,没个三五年不回来了!”
薛家的人是几日后才来接他们大姑娘的,只是比起迎姑娘,他们得到的吩咐却更像是跟林府的人多多熟络。
他们走时,赶巧临池的小阁楼书屋收拾装扮好了。
“宝姐姐这会倒是难得久住。”林言沿着楼梯上去,设下的台阶有他一脚宽,姑娘家走着自然更加稳固。
宝钗在府里时常与黛玉在此,林言反而是修整好以后第一次来这里坐。
他说话时带点委屈的抱怨,黛玉扬起下巴,叫他看自己留心设置给他的一处。
“这怎么好怪我,我还是头一回过来。”
“且没人怪着你,倒是前儿还和宝姐姐说要谢谢你呢。”黛玉见林言偎在一旁,言语中又有些低落:“难得见宝姐姐那个样子的,瞧着叫我心里也难过。”
薛家是一些理不清的事,但林言并没有哪怕一次质疑黛玉的决定。这甚至不是因情而生的偏袒,更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林言清楚黛玉并不是被束缚住的糊涂。
林府从来是他俩的事,而不是林大人的一言堂。
但薛家想来不是这样。
“薛家的铺子赔了好的一笔,原本就为着修园子投入许多钱去。这会前的还没回本,后的亏空又跟上——偏生还是那做哥哥的自己遭蒙骗,这会还没回过劲,嚷嚷着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呢。”
“这是把生意当投骰子了?”
“只怕比那还不如,寻常做赌,好赖还要靠前面赢些留住人气。这边这个,却是奔着吃净吃空。”
“那现在呢?”
“说是前不久,薛大爷在外面得罪了人,叫人打了。这会歪在家里还没懂得事情缘由,刚一好些,又说要去把本钱挣回来。”
“那宝姐姐......”
黛玉叹一口气,轻轻摇头:“宝姐姐若能劝还好,只是没劝住又叫她哥哥恼了,竟以为妹妹奚落,嘴上就更难听了。”
自家人攮刀子才疼,更何况现下新衣未制成,原本的料子已经薄旧。
有时用,弃时无,好时做个宝物,不好了竟连陪衬还不如......她薛宝钗也是个人呢!
然宝钗更悲戚是做哥哥分明知道她的痛处,却轻易就作了取笑奚落。她是伤心得狠了,竟顾不得什么,只想着能出去喘一口气。可真的出去了,这辆车尽情由她做主,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
——那就只管往前走。
黛玉的眼睫慢慢垂下,她的跟前放着许多本账目。其中字迹陌生,并不是黛玉写下的。
林言没有做声,他慢慢踱步到桌前,和黛玉一起看着那些账目——包括那些不归属林家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