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礼部的白大人看林言的眼神不太对。
因着典礼,翰林院修撰和礼部交流更紧密些,这位白大人就时常在林言露面时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其他人倒是觉得很合理——白大人是淮安王妃的父亲,如今却是后生变血亲,疼了许多年的世子不是亲外孙。
同僚的想法不加隐藏,白大人只好苦笑——若只是这样,他心中应当不会怀有恐惧。
文案交接过,林言与各位大人回礼后就离开。白大人直到林言走远才抬起头,面对身边人的调侃,他敷衍着,忍不住又想起王妃回府那一天。
他不是今日才知道世子不是他的外孙的。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十八年了。
那一年,王妃刚从避暑之地回来没过多久,产后的身子还没养好就悄悄回到府中。她告诉父母,说她的昭辉被人调换了,她没有得用的人手去找那个孩子,又不能找王爷,只得回家求父亲帮忙做主。
那时候,白大人答应了。
白家已经败落,却还有世家的皮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也不会忙不迭地把唯一的女儿嫁与年长十几岁的淮安王为继室。如今眼见孙辈要做长子,白大人当然要帮忙找的。
可他心里又知道不可能找回来。
先不说洪灾中一个襁褓婴儿如何存活,只说那时淮安王无子,即便知道眼前这个是妾室所出又能如何?只怕连名声上的便宜都让旁人占了!
于是白大人告诉女儿先不要声张,把如今的孩子当作亲生的教养。
他是在命人寻找的,可是后来有望振兴家族的长子次子接连离世,女儿跟前那个顺风顺水做了世子,他也就慢慢把这件事遗忘。
反正都是养在女儿名下,他自己也有嫡子庶子,不也没什么差别?
十几年,即便是养个畜牲都有感情,何况是个孩子呢!
白大人这样想着,他已经没有心力为一个注定死了的孩子费心,他的女儿也就渐渐不问了。
京里忽然生出风波的时候白大人很惊慌,他急着要夫人去探望王妃,心想世子之位一定要稳固,千万查清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指使的。
可是王妃先来了,她笑吟吟的,告诉他们说。
“是我做的。”
“证人是我找的,消息是我传的,如今的局面是我一手促成。老太爷,我今儿回来,是要你与老太太一起,跟别人说这个外孙你们认了。”
“你糊涂......”老太太看着女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老太太,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眼前的王妃端庄依旧,她的指甲上已经褪了染出的红,但镯子佩环仍然有条不紊地响着。她仰起脸,看着已经苍老了的父亲母亲,有些感慨似的喟叹。
“你们瞧,瞧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和我刚怀上昭辉的时候?”
眼前是两张不解的面孔,王妃抚着自己的头发,冰冷滑腻得像毒蛇。
她的发髻间有一根玉钗,老夫人认得出,那仍是女儿当年出阁的陪嫁。
记忆有一刻松动,那一天,她的女儿就是戴着这样的一只钗子,含羞带怯地告诉她说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
“老太爷,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没有听到回答,王妃依旧端庄和气。她侧着脸,微笑着。
“你和老太太,都叫我忍耐,不要大动干戈......但谁知道你们竟然真的忍下去?”
“老太太,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王妃又问一次,可这一回,她不要母亲回答,自言自语般道:“已经不像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我离第一次见到昭辉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远了......”
有一瞬间,老夫人以为女儿哭了,就好像当年她带着这个秘密回来,然后被父亲告诫时一样。
而白大人依旧恨铁不成钢。
“你糊涂——若林言就是当年的孩子,空缺十余年,如何能与你一条心?更何况......你如何确定林言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他不是。”王妃没有在乎父亲的怒斥,她甚至笑一声,看向白大人:“就像您说的,当年那个孩子既然丢了,就一定回不来了,我已经忘了他了。”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老太爷这样生气做什么,世子倒下,昭昀便能上位,难道不好么?”
眼前的笑容像是一个裂口,里面混沌地滚动着看不清的愁怨。白大人浑身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生出恐惧的情绪。
“王妃想要如何?王妃......确定能叫二公子登位?”
“我不确定。”指甲的碎裂声在此时尤为清晰,但王妃没有理会断裂的指甲,也没有理会还在流血的指头。
“我只要阮氏和她的儿子去死。”她伸出手,殷红的指尖指着自己:“所以,我还要你们帮我。”
“过不了许久会有人把证人送来,她一直被人追杀,保下她可是好辛苦。”王妃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滴在地上的血不如唇上的胭脂红:“女儿这就走了,你们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