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累了么?”
周围又有几声孩子孝顺的夸赞,王妃静默半响,反手攥住林言的手腕。
皇上开恩,准许这一家回府团圆。又因为王妃身体不适,淮安王爱惜夫人,便把家宴定在稍后的时间。
王妃想留林言在身边说话,淮安王很体贴地替林言答应下来。恪静与昭昀没什么不满,而世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妃额头上仍是重色的额带,她依在炕上,挥退下人,只留林言坐到对面。
“如今到了这时,可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她的声音柔,说的话却生硬。林言点头,平静道:“我若后悔,现在也不会坐在王妃面前。”
“说来也是,当时你说不愿更名,我还以为你心里又不愿。”
“我自襁褓时便为林大人所救,教养于膝下,承他姓,全我名。阖府上下,一应厚待于我,读书武艺,无所不精心。”林言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更改姓氏,是我私欲。再抛本名......”
王妃的眼睛慢慢低垂下去,她听不到自己又说了什么,只听到林言回答的声音。
“王妃不也是么?若不是心中记得长公子,此时也不必与我为谋。”
他不觉得自己是长公子?哦......他不认为自己是长公子。也是了,她的孩儿早在当年便丢了的。她亲身养的唯有幼子,也只有他应当做淮南王世子,真心与她一道。
林言,沈言。
他是状元才子,是清流公子,独独不是她的儿子。
做她的儿子也没什么好的……
“你能如此想,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王妃不必担心,我既应了王妃,便不会多贪图世子的位置。将来到了时机,自会与圣上推举二公子。且说这许多年,王妃为世子扫尾许多。想来也知晓他留下的痕迹,应当不需与我多说。”
“言儿既然猜到,便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王妃呡一口茶水,清苦的气息自舌尖弥漫开。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心里却仍盘旋着林言方才的话语。
没有人知道……连她最贴心的侍女都不晓得,她日日在佛前诵经祈福,头一个永远是那个丢了的孩子的名字。
从前那个‘昭辉’,她向来是只叫乳名。王爷笑她慈母,却不知那孩子直是她心头大恨。
昭辉,她的昭辉。她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方才盼来的孩儿,她累极时看一眼襁褓,那小小软软,正牵着她发丝酣睡的孩子……
她想念他,深爱他,却也在如今抛下他。
也许真切是母子连心,王妃只一眼就认定林言便是当年被换了的孩儿。她只消看着他的眉眼,便能想到他幼时长相,他不曾见过她,知晓她,可他孩童至青年的模样,她通通都在梦里见到过。
林夫人疼爱他吗?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会打心里爱她的昭辉吗?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林大人家呢?她如今是迎回自己的孩儿,却要将他推开去了。
她是把人家的孩儿抢回来填自己的空的。
王妃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是不变的端庄笑面。她抚一抚鬓边的绒花,只是打量着林言。
“到底是清流之家教养,这爵位竟也如过眼云烟——言儿既然坦荡,母亲便不与你兜圈。言儿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母亲做得到,你尽管开口提来。”
林言没有立时答话,他依旧半垂着头,脸颊映着窗格的形状,框出一点温柔的棱角,看得王妃出神。他一望而去便是极乖巧的孩子,与“沈昭辉”的顽劣截然相反——他从前过的怎样的生活呢?林大人与夫人早早弃世,当年他那样小小的孩子,怎么撑着一口气,学作今时的金榜才子呢?
你吃了多少苦,背地里听了多少戏弄,那些拜高踩低的给你受过多少气?你冷吗?饿吗?夜半读书,有人记得与你温一碗热汤吗?寒来暑往,身上的香囊荷包有人记着给你换吗?
他总是位会读书的公子,便是客居也得主家看重。可王妃望着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流落在外满身凄苦。该养在她身边的孩子温良疏离,眼皮子底下的仇人却心宽体胖。这叫她心头生出一重新的怨憎,话出口时也带了母亲的哀伤。
“你爱好笔砚吗?还是谁的丹青?”
那哀伤叫林言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第一次与王妃真切对上。女人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一瞬间叫他的心里也怜悯起来——怜悯王妃,怜悯王妃那个丢了的孩子。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并不需要什么补偿。”不自觉的,林言的话竟也温软下来。他说得很慢,好像是孩童第一次念起“人之初”的样子。而看着王妃,林言顿了一刻,忽然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这是何故?”
“我并不需什么补偿,但仍有一个请求——”避开王妃如梦初醒似的茫然,林言垂下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有一日我生变故,恳请王妃照拂林家小姐。”
“我自己也喜欢那孩子,若是可为,我自替你看顾于她。”王妃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应下:“你放宽心便是。”
“谢过——谢过王妃。”
眼前的身影站起来,挺拔、文雅。这修竹一样的孩子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王妃却忽然觉得害怕。
“并没有旁的事,你退下吧。”
林言自觉谈妥,随即起身告退。王妃点一下头,怔望着那道影子离去。
“昭辉——”她不受控制地唤一句,明知不会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