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脸上一定不是什么好看的表情,不然林言脸上怎么是这样紧张的神色?
他扭了下头,可很快又转过来,脸上依然是惯有的柔软的样子。
“我——”
林言声音更轻,不期然的,带点小心翼翼。黛玉的心似被网格框住,绳子勒紧,沥出带着棱角的血肉——她在心里把称呼改过——不是言儿了......
“我并没有!改我的名字......”
“太上皇、皇上宽宏。”冥冥中,林言好像觉察到黛玉的这一处介意。他的手捏着衣角,小孩子气的动作落在黛玉眼中,无端又是一层隐痛。
“皇上想给我赐名,但我还是想用林大人给我的名字。太上皇就说,只改姓氏,名儿就不变了。”
那声林大人又轻又快,后面的话却又软又缓,好像是刻意拉长,叫人不在意他换了称呼。
他自己应当也是不习惯的,虽然相处日少,但在林言心里实在唯有林如海一个父亲。
但……两相争,终究是私心占了上风。
他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手指却在黛玉的手腕上虚虚成环。黛玉忽然觉得愤恨,为自己此时先看到的竟还是他手上磨损后又新生出来的茧子......
黛玉没错过那声林大人,她无意识的‘嗯’了一声,眸子便一点点低下去。他找到了自己的父母,那声大人,好像真是说他们再不跟从前相同了。
其实这些日子,许多人都明里暗里说过这些。他们说以林言与自己十几年的情分,他身份越高,自己也能越好......他们那样笑着,庆幸着,没有人意识到,‘林言’在那一刻彻底地不存在了。
那个游离在世间的皮囊换了称呼,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作了绝笔的书。
黛玉望着指尖,鼻头忍不住泛起酸意。
他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考量,有了自己的天地。他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便偎在她身边倾诉的孩子。
他长高了,生得俊俏,为人谦和。如果他一直是自己的弟弟,林黛玉会很高兴地看着的。可他不是了,不再是了......
黛玉抬头,正撞见林言稍显落寞的侧脸。这个一直以弟弟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在她不曾留心的时候长成了一颗松柏,心却作了天边的月。他们挨得太近了,他的手还和她握着,他好像也没觉得自己是要避嫌的。
旁的人不愿他避嫌,他大约也不觉得自己要避嫌。
恍恍惚惚的,黛玉忽然想起
他已经许久没有叫过自己姐姐了。
——他的心思并不难猜
手中的温度骤然抽离,林言一怔,看着黛玉起身,踱步到另一边。
他有些不解,下意识想跟过去,却被那皱起的眉眼钉在原处。
寒风握拳,一击打在脑门。林言几乎僵在原地,半天发不出声音。
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过去的岁月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惶急过。
他让他最爱的人失望了?
他让唯一会原谅他不足的人觉得他做错了。
可黛玉看着他,觉得那冷风也兜头朝着她过来了。
——你看,你不肯叫‘姐姐’,却也不能叫‘黛玉’。如今把自己作践到这样的地步,丢了前生,将来又要如何自处?你可理得清?
佛奴,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一双颤抖的手把她的脸颊捧起来,慌乱着,却还记得折起帕子蘸去她的眼泪。
“是我的错,你别为此伤身——”
黛玉因听他这般说,却推开,也别过头去。
“我倒情愿急病的,来去都干净,不叫那些事扰心。没得仰在榻上,外头人却已知不过几日光景。更何况眼下人还没走,却已经是个死的。”
“即便再怎么气恼,也不该拿这样的话赌咒自己。”林言的声音不自觉大了,可黛玉的下一句话,却又把他拍在冷地里。
“你应记得,不过几月前,你与我还是一家姓氏。”
那声音轻轻,是从前与他笑话读诗的语调,沾了水,一点一点流淌进林言心里,叫他周身冰冷,连带声音都低下去。
他在父母牌位前念罢三千遍经文,写下的悔过不知凡几。可如今到了人前,听黛玉一句算不上严苛的询问,他心中却陡然生出冰冷的死寂。
“你责我,骂我,说只当我是弟弟,要我今后不要再有那般心思——你的话我尽听。”
他直愣愣站在黛玉跟前,眉眼垂着,浑身都是水汽。
“你只说一句不许,今后我就再不烦你。”
他又笑起来,却好像让黛玉看到许多年之前——那个还没有成为林家人的孩子,袍子上沾了水,被她亲手牵过来歇雨。
“不是林言,我也还能做佛奴,是不是?”
黛玉望着他,心中没来由生出酸涩的怜悯。她自觉佛奴样样好,可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命途?而林言就站在那里,听凭一句吩咐——黛玉知道他会听,可就是知晓,她反不敢开口,只恐一个字出来,就叫他魂灵死去。
云过日,暖色的装潢披上冰冷的色彩,当时的冷火也烧灼到这边。
黛玉背过身去,以指掩唇,眉目低垂,抖落一室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