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北阆的雪不一样。
太大了,是凌迟出来的云的皮肉,一齐从天上被抖落下来。
林言说想去外面逛一逛。
北阆的将军姓方,晓得他是新归家的淮安王的长子,嘴里便念叨起他自己以前也是老淮安王的部将,对着林言更是亲切起来。
但林言并不晓得老淮安王旧日的人脉,只得客客气气应了,又谢过他吩咐兵卒领他到外面的体贴。
“不过是在外面走走,且不遥远,实不需特地安排。”林言这样推辞,方将军便也不坚持。又跟秦将军和领事的大人禀告过,林言和秦向涛便到了驿馆外。
“可算出来了。”
离了父亲的眼睛,秦向涛一下子活泼起来。林言和他一起走着,想着驿馆里的香炉花碳,又看着门槛上呆坐的老人,喉管含了一口冰,心中也堵起来。
“老人家,您这儿卖的是热茶?”
秦向涛见林言忽然去跟那木讷老者搭话,一时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过去了。
长嘴的茶壶使了个花,店小二把金柄搭在肩上,茶液便顺着他伸展开的手臂,细溜溜到了壶嘴处。
只是公子哥儿们见惯了更新奇的把式,对此只笑两声,又去听小戏拿手的曲调。
冷不防的,有人在宝玉肩膀上一拍。他一回头便笑,原是柳湘莲在这时过来。
“今日是凑巧,刚才不见,怎么这会又到了席上?”
“我是浑天胡地的懒客,不比你这金尊玉贵的公子灵巧。”柳湘莲笑一声,指指门外。宝玉会意,也没惊动旁人,便和柳湘莲一道出去了。
“好兄弟,既然来了,不进去便罢,怎么还走远去呢?”
“你不知我?”柳湘莲原在前面带路,这会见四处无人,索性便止了。闻听宝玉问询,便冷笑道:“因你姨表兄上座,我只怕污了席面。”
宝玉因知他俩嫌隙缘由,自觉失言。见柳湘莲不乐,一时也不替薛蟠开解分辨。只随着柳湘莲站定,道:“好好好,我不说这个——前儿我叫茗烟上鲸卿坟前清扫,他回来却说一丝杂草也无,我便知道是你回来,这会可算得一见。”
柳湘莲听他说起秦钟,忆及这早亡的友人,一时眸色也黯。
“我这会回京,先是清扫他坟前。原预备再访问言兄弟,可惜他去了北阆,不知几时才回来。”
宝玉听柳湘莲说起林言,又想起林妹妹,却也是一番惋叹。
“好端端的人,却牵扯进这样污浊事里,可怜,可怜。”他有些回忆起林言的样貌,只是停留在还年幼的当口,唇红齿白,抱着红梅踏雪而来。可一转眼,大好儿郎涉世,少不得些谋算。
“只消说,好歹寻得此身来处,也算幸事一件。”
柳湘莲颇赞同地点头,他也不看好林言牵扯进这王府的争端。
他原本预备三五载再回京,这时急着赶来,最主要便是知道些不寻常的动向。
他上一次回来是告诉林言有人在扬州那边探查他,这一回来,却也是为着类似的警告。
可林言偏偏去了北阆,这会想来已经到了那边地界。
他心里装着不安,只又跟宝玉聊上几句便告辞离开。
没有人甘心放弃到手的世子之位,更何况林言真的威胁到世子的地位,而世子那样的人什么干不出来?柳湘莲不知道当初的两队人马分别来自何处,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至少可以确信其中一支是淮安王世子的手眼。
柳湘莲的步子停在离林府不远的地方,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林言的姐姐。
宝玉那边是没有打探出什么门路,柳湘莲也决计不会把这样的消息透露更多给荣宁二府。
那么淮安王妃......
他沉吟半响,终究朝与林府相反的方向走去。
——半路归家的儿子,谁知王妃站在哪一边?
——至于林姑娘,此事凶险,即便知晓也是徒惹忧虑罢了。
更何况......
柳湘莲回头,此时天色渐晚,林府里的灯点起来,把外面的街道也照得温暖。
他呼一口气,带着一团白烟。
若是林言知道他穿传达过这样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只怕还有得怪罪呢!
当初调查素月之事的时候,林言曾将柳湘莲引荐给傅正。柳湘莲先前倒将此事知会于他,只是许久不闻动作,一时才急了眼。
北阆地远,算算时间,那边也该下雪。信路都不通畅,若真是里面有什么计较,林言可怎么办?当然要早早防着些!
但柳湘莲很快就没时间记挂这件事了,他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危机解决得太奇妙一些——
冬月的第一天,鸣冤鼓响。淮安王世子从前的所作所为如热水崩进火中,在本就年节忙碌的朝堂炸开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