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雪,时不时吹进来些雪沫子。从小铺面逼仄的门洞往外看去,前路被白茫茫一旁的雪藏得严严实实,寒山畏缩在风雪之中。
而祝煜的同僚,葬身在这片大寒山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渺小到无从找寻。
押送犯人前往天裁,祝煜只是负责押送的一环,令有司卜的官员以及主记录的官员。他们会比祝煜提前抵达寒天枯,等犯人过去后正式举行天裁仪式。
彼时,神明垂首,善恶清明。
上山路上,祝煜一直低沉不语。
起初还是平缓的上坡路,越往上走越是陡,加之风雪甚大,走几步脚都要打滑。
闻霄是个瘦弱文人,无用书生这个词在她身上得到了良好的体现。必须得紧紧拽着祝煜小臂,她才能保证自己稳妥往上走,不然脚一滑她就能滚到山底。多么紧闭的接触在寒风冻雪中都消融,此时此刻,同伴的手就是一切。
气氛比吹在人身上的风雪还冷,闻霄这才意识到他们一路上拌嘴的重要性,斜科打浑总比沉默要好,在赶路途中,沉默是最致命的。
祝煜找了棵树道:“你攀好树,我劈个枝子,不然这路真没法走。”
闻霄眉毛上都挂着雪,松开救命稻草似的胳膊,转而抱紧树干,祝煜拔剑,十分利索劈下个木棍。
祝煜重新将胳膊伸过去,“你现在攀着我,我扶着木棍。”
闻霄点点头,瑟缩在皮子里,抓住祝煜的小臂死死不松。
她现在又是一副很想活命的样子了。
闻霄刚抱住他的胳膊,眼睛忽然扫过山壁边上的雪堆,看到里面躺着一枚十分精致的小铃铛。
小巧玲珑,铜铃是京畿人身份的象征,祝煜也有一枚一样的。
闻霄挣扎着捡起来,递给祝煜,“这是你们京畿的铃铛吗?”
祝煜接过,拧眉一看,心凉了大半截,“是。”
“那我们……”
祝煜随手把铃铛丢掉,“别琢磨了,继续走吧。”
“可若是没有他们,如何天裁?”
“神明给你裁,又不是他们。那就是群监督你的人,没有他们,我一样能送你去给裁了。”
话音刚落,祝煜脚底一滑,差点跌下去,所幸有那小木棍顶着,他还不至于彻底栽倒。
勉强撑起身子后,祝煜骂了声,“狗日的地溜滑,幸亏有这木枝子。”
闻霄一边用肩头把人拱起来,一边悄声说:“不要说脏话。”
“好好好。”祝煜敷衍着说,借闻霄的力站直,两个人扭作一团顶着风雪继续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雪已经模糊成一片,不知道哪块是黑土地,哪块是白雪山,脚步也是一深一浅。
祝煜道:“你说,我劈一大堆这样的木棍,再跟你们铸铜司的宋袖大人联合,往上嵌个把手,方便爬寒山的人行走,就在山脚下摆个铺面卖钱,是不是能大赚一笔?”
“你认识宋袖?”
“宋袖和兰和豫,还有六堂领头的人,我就认识这几个熟人了。”
闻霄道:“那你得跟宋大人分钱,虽然宋大人未必稀罕你这点钱。”
“啧,这是山底下,肯定要卖得贵。”
“那你岂不是跟那讹钱的老人家一样?还说人家讹诈你,不要脸。”
祝煜笑了声,一脚踩进坨雪里,鞋袜本就湿透,他也觉不出什么不妥了。
“他能赚这个快钱,我就不能吗?”
闻霄摇摇头,“来大寒山的人一年都没几个,你赚不到钱。”
祝煜满面晦气,“我赚以后押送犯人的官的钱啊。”
“……”闻霄默了下,“大人,你很缺钱吗?”
祝煜呛了一肚子雪,咳嗽几声。
穷对祝煜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来说也是极大的羞辱,他顿时脚步不稳,颤颤巍巍迈开步子,“我……我怎么可能。”
“那你远行分文不带?”
“我……钱袋子丢了。”
闻霄诧异,“丢了?”
祝煜羞耻感达到顶峰,“废话,不然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啊?”
闻霄再次沉默了。
丢马,丢钱,祝大人通过自己丢三落四的毛病成功实现了丢人这一宏伟目标。
祝煜已经尴尬地脖子发红,“你别计较这些啊,这一路上,该给你买的皮子是不是买下来了?是不是没缺着咱们一点?”
闻霄咳嗽着道:“是……是……”
话罢,祝煜突然停住,闻霄踉跄了下,差点滑倒,赶忙缩在他身旁。
欢脱的气氛戛然而止,闻霄问道:“怎么了?”
“那是不是血?”
祝煜伸出手,指向山路拐角处。
那是一滩惨烈的红,融在雪里。
此时,天光忽暗,变成了片灰蒙蒙的颜色,如泣如诉的呜咽声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