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本就是细腻敏感的人,听完心头更难受,胡乱说了一句,“无稽之谈……”
铸铜司近在眼前,原本庄严气派的厂房,被用各种武器堆叠围起来,仿佛是什么闲人勿进的警戒线。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越过这个龃龉的话题,扫了一眼这剑拔弩张的“铜墙铁壁”,推开了铸铜司的大门。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阔大的炼场,工人们汗流浃背,才中午就已经气喘如牛,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工具掉落的声音。然而工人们听到动静看了一眼来人,却没有惧怕的意思,这也古怪。
奴隶惧怕贵族是理所当然,他们却丝毫不害怕,而是完全把兰和豫闻霄当作一团空气。
兰和豫和闻霄穿过炼厂,走入屋内,立即被蒸腾的热气扑了一脸,一口焦灼的气撞击喉管,连鼻腔都干得发疼。
一个赤裸上身的工人忙拦住他们,“唉,二位贵人,前面止步了。”
兰和豫扇开眼前的热气,带着闻霄朝后踉跄两步,“这是怎么弄得,呛死人了?”
“前面是熔云石的地方,这两天我们宋大人不在,出了点乱子,正在收拾。”
那工人有些年纪了,一边说眼珠子一边滴溜溜转,反复打量闻霄。
闻霄退出房内,被工人看得有些不舒服。
工人笑道:“您是……”
闻霄指指自己,瞪大了双眼,“你认识我?”
“您是闻大人吧!”
他还真认得。
工人分外喜庆地握住闻霄的手,无意中抹了闻霄一袖子的灰,他立刻感到手足无措,胡乱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激动溢于言表。
“对……对不起,大人,您看我乐坏了,忘了身上沾了灰。您竟然没被您父亲的事情连累吗?还以为今生都难见到您了!”
他实在是太亢奋了,揪着闻霄衣袖的手都在打颤,看到闻霄茫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突兀,目光也黯淡了些,“大人您还记得我吧?”
闻霄哆嗦似的摇摇头。
“哦,您这么大了不记得也在正常,我姓刘,算是个小工头,您小时候我还抱过您嘞!”
闻霄和兰和豫对视一眼,兰和豫扬臂挡在闻霄身前,“你不要随意攀扯,闻大人是玉津的官员,岂是你能抱的?”
老刘忙道:“不是随意攀扯,不是随意攀扯!闻大人,您还记得您那个小栾花串吗?”
他急于解释,在闻霄手腕比划着。
闻霄立即撸开袖子,纤细腕子上果然躺着个小栾花串,用精妙的铜丝拧成,手艺巧夺天工,比铺面卖的珠宝手串都要华美。
小时候,闻缜喜欢带闻霄来铸铜司,无非是闻霄年纪小,黏父亲,铸铜司又是个眼线少的地方,闻缜干脆带娃上岗,久而久之,铸铜司许多工人都认识了闻霄。
闻霄犹豫着说:“您是……刘叔?”
“诶诶,是我。”老刘越说越伤感,竟摸起泪来,“上学以后就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一转眼,成大姑娘了,真漂亮啊,跟你父亲模样也像。要是闻缜大人还在,得是多好的一家子。”
提到闻缜,不仅闻霄沉默了,连周遭忙碌的工人也沉默了。手里的工具低垂,像是为逝去之人举行一场隐蔽的哀悼。
老刘对闻霄说了许多,分外亲切,恨不得把闻缜未来得及的那份也补给闻霄。
出了铸铜司,两人心中百味杂陈,又开始在集市踱步,兜兜转转,走到了玉津门前。
一路沉默,闻霄终是忍不住,翻找手里的名册,上面赫然写着老刘的名字。
兰和豫一把按住闻霄的手,“你想把老刘划去?”
“这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闻霄十分真诚道:“就算是奴隶,他也有家庭,我怎么能轻易就将他发落。”
兰和豫却坚定道:“小霄,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只是与老刘见了一面,可偌大铸铜司,多少人都在你小时候见过你,你难道要一一去救吗?你说老刘有自己的家庭,你看看你手中的名册,上面有多少男人、女人、孩童,谁不是家庭的一员呢?你救得过来吗?所以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少了一个老刘,就要有其他人顶上,你若是要落实人祭,就要铁了心做下去,不然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你糟心的时候。”
闻霄越发失神,站在原处,说不出话。
兰和豫语重心长道:“理解宋袖吧,但不要把自己搭进去。那些工人于宋袖,朝夕相处,关系亲近就像是你和我。他可以奋不顾身,你不要这么做。”
恰好一旁士兵闯入城门口的营房,抓捕人祭名录上的奴隶,一时哭嚎声响起,闻霄握着名册的手颤了一下。简单几页纸,竟像是有千斤重,压得根本握不住。
闻霄恍惚了,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的意义到底在何处。
她想起老刘的脸,进而想起闻缜的脸,有些失魂落魄,视线被泪水模糊,逃避似的移开眼,望向城门。而城门口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那,身形虽矫健,却虚弱地摇摇欲坠,一身是血,衣衫破碎。
祝煜站在城门口葱郁的栾树下,带着他特有的充沛鲜活,与闻霄遥遥相望。
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还是这副狼狈模样。闻霄愣了一下的功夫,祝煜已经跌跌撞撞朝闻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