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再也不是追逐太阳的光芒,而是驱逐。
日落西山之时,人将会是世界的主宰。
上奏人的署名写得非常工整,能看出平日他为人就是严谨刚直的。
钟隅。
叶琳扶着狱门栏杆,“我父亲有很多名字,钟黎,钟河,钟隅……这只是他使用过的名字之一。这封书上报给京畿,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懂吧?”
她只见闻霄低垂着头,沾满泥灰的额发遮掩住了神情。闻霄并不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那卷轴,恨不得将它捏在进自己的肉里。
叶琳继续道:“后面几本是渎神大案的批捕详细。如果不是君侯告发,闻缜根本不会死。虽是闻缜有错在先,可他与你父亲多年交情,我亦是没想到他恶毒如此。”
“不过,最恶毒的还是他哄你骗你,用他常用的手段伎俩拿捏你,让你认贼作父,做他的狗腿子。宋衿日日骂你是狗,从未冤枉你半分,你甚至还不如辛昇,你就是一条纯粹的没底线的狗!”
“别说了!”闻霄尖叫起来,拖着宛若残废的腿软绵绵地扑向叶琳,最终也只是一头撞在栏杆上。
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热乎乎糊住了眼睛。
闻霄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两眼赤红,分不清流出的到底是血还是泪。她拼命晃着栅栏,晃得铁锁不断地碰撞,“你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叶琳伸手,捏着她的喉咙,“为什么不让我说?为了你那廉价的尊严吗?你明明能改变这一切,闻霁是个残废,闻雾没那个本事,只有你能走到位高权重的云端去改变这一切,你却要不作为?你看着人祭死去的人,你的良心不疼吗?奴隶的命就不是命吗!”
闻霄失控似的哭喊起来,“我能怎么办?我保全我的家人已经很难了,父亲为所谓的闻氏宿命而死,我也要吗?为什么整个闻氏都要为区区一个缘中仙人殉葬?”
“不是为什么那个狗屁仙人!是为了自由!”
“自由这种东西才是真的狗屁!”闻霄一把推开叶琳,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着,“明明是你害我,你现在又装好人,谁信你。”
叶琳长舒一口气,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情绪。
“还记得吗,我有一故人枉死。现在,为我那位故人,你的父亲,复仇的机会来了,你愿意吗?”
闻霄的回答叶琳出了圜狱还在想。
她说她想离开圜狱,多余的并没有答复。
或许是对自己失去了信任,她不应也是正常的。如果用最客观冷静的目光看这件事,君侯举报闻缜,却并不是诬告,他怕祸及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人只有仇恨到了极点,才能做出最荒唐的事,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想至此,叶琳加快了脚步,想趁乱去找宋衿。
她对宋衿的信任要远超其他人,因为宋衿总是最得力的那个,他们的头儿也最信任宋衿。
宋衿杀伐果决,从来不会被感情绊住,她就像机器一般优秀。
尚未走出宫道,就看到一片金黄的依仗从侧门涌出。叶琳暗骂一声,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卑微地跪下俯身,“君侯。”
仪仗中间车驾的帘子被轻轻跳开,露出君侯那种沟壑丛生的老脸。
“摄政夫人,这是打哪儿回来?”
“看了几个朋友。”
“大风宫还有您的朋友?”君侯浅笑着合上帘子,只见厚实帘子下的流苏摇曳,里头传出了沉闷的一声,“都退下。”
君侯在人搀扶下走出车架,随从便引着车迅速撤开。
四下无人,瀑声如雷。
君侯轻念了一句,“混账。”
叶琳没反应过来这轻飘飘一句话是何意,脸上就挨了一耳光。她瞬间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咳嗽两声,竟吐出一嘴血沫。
“你是羌国夫人,尚在服丧,穿成这样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夫妻不和睦吗?”
“我们何曾夫妻和睦过?”叶琳叫喊着,眼前忽然闪过圜狱里闻霄崩溃的模样。
她笑闻霄懦弱,她何尝不懦弱。
叶琳戚戚哀哀起身,手背一把抹去嘴角的血,“在我儿死的时候,在我十几岁就一直生育的时候,我们就破裂了。您是今天才知道我在羌国过得不好吗,父亲?做您的细作,挑起羌国内乱,帮您引发牧州之战,哪一件我做的不好?”
“你是想邀功?”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叶琳声泪俱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失控叫喊起来,“你对得起我母亲吗,她知道你这么对我,她恨死你了。”
君侯不屑道:“那贱人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她在地底下好好的恨。叶琳,你难道不明白吗?活着的人有权决定历史,活着的人才是赢家。你倒是让她从地底下爬出来伸冤啊!她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叶琳尖叫着朝君侯撞过去,却被君侯一把薅住了头发。
君侯冷笑着,声音像是针,字字句句刺穿叶琳,“做人本就没意思,待我君临天下,我既是仙人,也是神明。神是不需要情感的,你看东君何曾怜悯过我们?”
“那闻霄呢?你为何器重她那么久,难道不是对闻缜心生愧疚吗?”
君侯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几乎要把叶琳的头发薅光。
他咬牙切齿道:“是,又怎样?闻缜负了我,我也辜负了他,替他照料一下女儿是我一点点的慈悲。可闻霄和他一样,骨子里流淌着背叛的血液。”
“只是因为她在祈明堂发现闻缜是你告发的?你甚至不愿意听她辩解。”
“辩解是最多余的。”
君侯捏着叶琳的颅骨,猛地往宫墙上磕去。只听女孩一声惨叫,双眼愈渐迷离。
天旋地转间,叶琳好像看到了太阳上的銮爱天宫。
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她又似乎看到自己死去的孩子,利刃一点点将他的身体切开,孩子不断哭叫着,声音越发的小,最终没了动静。
一幕幕回忆最后化作眼前君侯的脸。
他说:“我希望你没和闻氏交上朋友。”
叶琳呢喃着,“为什么……”
她其实想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他的亲生骨肉,却要遭此虐待。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断断续续说出这几个字。
维持她睁着双眼的,只有彻骨的恨。
君侯张开手臂,大笑道:“闻氏天生就是要背叛咱们钟氏的,闻缜背叛我,不愿意帮我早登大业,闻缜的女儿也会背叛你。”
他用袖子按着叶琳额头的伤口,叶琳疼得频频皱眉。
“我的女儿,可不能再这么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