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拳是闻缜铆足了劲打的,他那老脸上立即浮起青红。
周围是一片华枝满盈,钟侯撞歪条树枝,踉跄两步,咳嗽了几声,倒是不惊讶。
闻缜仍未气消,斯文全抛,指着君侯鼻子骂道:“你还是人吗?”
钟侯只是轻笑,“我怎得不是人?”
“是你杀了叶婵!”
说完闻缜几乎要疯了,自己也站不稳,扶着树干,恰好站在了闻霄旁边。
闻霄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还是想探手摸摸父亲,果真手伸了出去,就像是掺进了云雾里,穿过了父亲的身体。
她只得收回手,继续看着,看父亲有血有肉的叫喊起来。
“大哥,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如果没有叶婵……”
如果没有叶婵,你今天的一切,都不会有。
闻缜也知这是钟侯所忌讳的,便不再往下说,转而道:“这么多年,她死得不明不白,你竟能安稳睡着?”
他声声质问,却见钟侯只是苦笑了下,“这么多年,你终于不装了。”
从闻霄的视角,能看到闻缜清瘦的背脊一滞。
钟侯一把丢开锄头,“其实我在这位置是否安稳你并不在意,你心思没在我身上过。上一个君侯在的时候,你新官上任不便偷偷做什么,只能利用我想往上爬的心思,帮我脱了奴籍,一步步将我推上去。”
“难道你没如愿以偿吗?”
“是,我是如愿了。我才发现这个位置真是可笑,妻子并非爱我,兄弟并非敬我,竟都想让我做你们的傀儡,替你们那见不得光的组织做事。你问我还是人吗,你自己拍拍胸脯,良心过得去吗?”
闻缜被他一顿质问,气得一哆嗦,“我是这些年接触了些人物没告诉你,可我和叶婵,谁不是真心实意对你,你大可将我们填进石像!”
“你若是真心待我,就不要再害我!”钟侯说完,一把揪住闻缜的衣领,闻缜本就瘦弱,被堵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只能听钟侯贴面嘶吼,“你也知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位置,你也许诺我,大堰,天下……都是我们兄弟的囊中之物,到后面把高坐京畿的娘们拉下马,你我也尝尝至高无上的好滋味。你为何走火入魔,和那帮子人接触?”
闻缜道:“大哥,其实什么至高无上,都不重要。再过一年就是人祭了,十年复十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奴隶的命若是轻贱,奴隶杀光了,有该拿谁的命去填。”
钟侯咧咧嘴,“那就颁生育令,让他们‘生生不息’况且奴隶死光,我也一生走完,后事如何与我何干!”
“你当真愿意苟在东君之下?你虽为君王,为何要做这东西的侍婢?”
“只做它一人的侍婢,却是天下人的君王,俯首又如何?”
“东君以血肉为生有违天道!”
钟侯的手恨不得将闻缜的肩膀捏碎,一生的不甘,隐忍,此时此刻马上喷薄而出。
他咬牙,道:“若是我君临天下,我便是人的天道。”
此话说完,闻缜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看着钟侯的目光都变得陌生。
“他人流血,原来在你眼里就是阴沟流水,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一把拨开君侯的手,“我起初认识大哥,是大哥在街头,自己明明身负重担,还要帮铸铜司的老工搬东西。您那时候是纯净澄澈的人,我不知道您为何变得面目全非,我不忍再见您这般。”
钟侯只是冷笑,并未当他的话是回事,然后就被衣衫破碎声惊到。
闻缜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匕首,一把割开了袍袖。他手臂上还有纵横的烫伤疤痕,似乎是在铸铜司忙的时候烫的。
“如今我与您形同陌路,苦厄珠的秘密我已经替您找到,今日割袍断义,你我两清,以后只是君臣,再也不是兄弟了。”
“你……你怎么能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安稳在君侯的位置上坐下去,闻缜,你不能理解我那么一次吗?”
闻缜别过身去,转身就要离去。
钟侯却做出了令闻霄和祝煜皆是瞠目结舌的一幕。
他利索的跪下,一把抱住闻缜的腿,声泪俱下道:“你总是这样!你出身好,你有个好娘子,有三个好儿女,不似我这般赤条条生下来,到现在也无人问津。我除了‘君侯’二字还有什么?若是我也与那些人勾结,京畿觉察出来,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人祭的那些人,他们已经死了!还有叶蝉也死了!是你的懦弱贪婪杀了他们!”
“贪婪就是罪吗!你想做圣人我不想!”
钟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惊得蝉宫内的辛昇一路跑至菜园。
辛昇还未弄清楚怎么回事,只见得钟侯恍惚的喃喃自语。
“如此,你我断交,是不是我对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闻缜拧眉,痛心疾首道:“我只想和你合作,从未想过利用。”
钟侯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是了,是这么回事了。你的儿女妻子从不愿意带来给我见,你知道叶蝉的死因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六堂怕是早就被你们插满了眼线……”
“我从未想过害你。”闻缜竖起三指发誓,“我若是有丝毫害你的心,就让我被砌进我最厌恶的东君像,我不得好死。”
钟侯嘴角抽搐了几下,面容变得扭曲可怖。闻霄忽然不敢呼吸,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钟侯拾起锄头,道:“生之痛,死尤恐,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徒长久。”
说的是那苦厄珠的劫难。
“闻缜,我需要苦厄珠,我需要君侯这个位置。我真的很爱你,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尊敬我,你帮扶我,你怜惜我。每人比我更爱你,你的娘子都不能够。”
闻缜瞬间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眼见着钟侯举起锄头朝他奔去。
他想逃,已经为时已晚,锄头挥舞间,鲜血泼洒了出去,溅在了钟侯的脸上。
钟侯抬起斑驳的脸,如同修罗杀神,转头对蝉宫门前的辛昇,颤声道:“来,帮我焚香,看看他是不是苦厄之人。”
辛昇觉得眼睛被眼泪糊住了,却不敢多说。此时此刻他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连心痛都忘了,擦了擦眼前的泪滴,只管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忙活了一阵,菜园里没有菜,却是多了一尊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