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诫宫是谛听神明最近的地方,也没人想到祝煜会藏在这种十分显眼的地方,京畿的眼线也不敢染指。这几日,闻霄辛勤地来送饭送药,祝煜却迟迟不肯现身。
地上尽是些碎石沙,闻霄用脚蹭开一片干净地,提起裙子蹲下,托腮道:“你不理我,却每天照常吃我的饭吃我的药,这叫什么道理?”
不知从何方传来沙哑的一声。
“我会还你。”
话里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让闻霄觉得自己被他灌了一嘴药汤子。
也难怪祝煜心里苦,以往他财大气粗,人人敬畏,如今落此下场,他说还,拿什么偿还呢?
闻霄道:“你现在开始分你我了,以往在大堰,吃我的用我的,这怎么算?”
“那是公差,京畿有付钱给你们。”
“你还真是……”
难得闻霄说不过他,恼火道:“罢了,我今天没带饭,你就饿着吧。”
又是一阵沉默。
闻霄小心翼翼等着,呼吸都变得谨小慎微。
直到某块断壁后传来一声,“你们要回大堰了,是吗?”
“是啊,我们要回大堰了。”
“嗯。一路顺风,千万别再遇上乌珠的战船了,遇上了也不要搏命。我……”
我这次捞不了你了。
“喔。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闻霄一边说,一边开始蹑手蹑脚地寻找祝煜的踪迹。
“你们回去的船毕竟也只是商船,勉强对付海盗,碰上乌珠却很难。”
“你有没有推荐的路线?”
“走愁苦海,往西绕一段,多过几个港口,然后转乘云车罢。”
“那也太慢了!”
祝煜的声音明显带了些恼火,声音也大了几分,“安全重要还是速度重要?你那么着急回去,赶着投胎吗?”
“祝小花,找到你了!”
闻霄得逞地笑了,循着声音,果然在一块断壁后找到了祝煜。
他似乎身上的伤已经恢复了,只是神情萎靡,颓废至极,以往所有的傲气、斗志尽失,他像是街头的乞丐奴隶,在诫宫断壁后画地为牢,任自己逃避堕落下去。
闻霄见状也不禁一阵心酸,原来境遇真的会改变一个人,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一个灰败垮塌的行尸走肉。
祝煜似是被她这一声吓到,一抬头,是闻霄那张笑盈盈的脸。他顿时浑身哆嗦起来,起身拔腿就跑。
闻霄忙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偌大个诫宫,一片断壁,都在闻霄眼皮子底下,往哪里跑都像是欲盖弥彰,祝煜只得背过身,留给闻霄自己那脏兮兮的衣衫背影。
“不关你的事。”
“船要开了,我接你回家,好吗?”
“家……”
不知为何,祝煜眼前浮现出玉津那一片车水马龙,他与闻霄,还有宋袖、兰和豫,几个好友追逐打闹穿过闹市,衣带生风,好不快意。他心里突然塌了一块,却仍然硬着头皮道:“那不是我的家。”
闻霄笃定道:“有我的地方,就有你的家。”
祝煜忍了又忍,道:“你不必怜悯我。我有我的使命,你有你的职责,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闻霄愣了下,拳头在衣袖里暗暗捏紧,陷入沉默。
她忽然明白祝煜到底在躲什么了。
一个矜贵的世家公子,堕落成满天下通缉的逃犯,他一无所有,甚至连温饱都满足不了。
他的尊严,随着通天高的玄鸟像一同坍塌了。
等不到闻霄的答复,祝煜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决绝道:“还不走吗?不要在这里扰我清净,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住到八十岁也挺好,去他妈的大王怎样……”
他已经有些不习惯说脏话了,乍一说出口十分别扭。
忽然之间,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把祝煜满肚子的脏话噎了回去。
他后背立即僵直,不敢乱动。闻霄就这样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能感受到姑娘炽热的心跳,乖巧的脑袋顶在自己的脊背上。连闻霄小小的抽气,他都敏感无比。
“你……我让你抱了吗?”
“你等的就是这个,不是吗?”闻霄声音十分温润,像是雨后最清凉的风,“你不要怕拖累我,大王那边被我忽悠过去了,一时半会她反应不过来。”
祝煜两手半悬着,不知该放哪,“我没有怕拖累你。”
闻霄继续道:“你也不要担心丢脸,还记得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吗?”
“记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圜狱中,祝煜照亮了牢房的一脚,闻霄就缩在那里,满身污垢,一双眼却干净清澈。
认识闻霄许久后,祝煜才明白,那是文人的眼睛,满含崇高无私的执念,不掺杂任何污垢。
祝煜苦笑道:“闻霄,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不是贵人,不是大人,不是小爷,我什么也不是……”
“但你是祝煜呀!”闻霄笑道:“你看,上玄海的宫观全部粉碎了,却没有一个人受伤。抛开这些俗名,你是真正的祝煜了。恭喜你!”
她语气轻快,说完笑得十分好看,好似在给祝煜庆生。
祝煜愣了许久,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闻霄说:“万人簇拥,还是孑然一身,都不如做自己来得畅快,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