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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洗雪鸣山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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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怄气也罢,偏偏一个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官员,一个是新晋的铸铜司小吏。

宋袖被魔音直接击垮了身子,宋家人怕他痛得断了命,便替他告了假。偏偏逐日大弩锻造损耗要在朝会上报,这小吏便头一遭穿上官服,走进了望风楼。

每日朝会,总有一处老戏码,便是新旧两派唇枪舌剑。闻霄既要巩固这些支持废奴的新派,又不能过于打压旧派,怕在如今这关键时期动摇大堰根基。

大家其实都懂君侯端水是为大局的良苦用心,吵起来也不过暗中相争,不敢造次。谁也动不了谁,无非是泄火罢了。

偏偏初登宝殿的小吏不懂事,听了旧派一通暗怼,过意不去,下了朝追着祈功堂的掌籍老头吵起来,要为自己争一个平等公道。

好死不死,小吏的母亲又曾在这老头家里做过奴,受尽屈辱,废除后才脱离苦海,留下一身耻辱的伤疤,不敢见人。

掌籍老头本就是祈功堂朝会吵架的主力,一张口就戳在小吏的心窝子上。

小吏气不过,便去祭场,奉上了自己半生积蓄,只为掌籍独女在自己家为奴为婢。

第二日,家里果然冒出个貌美的姑娘,端着盆水,低三下四地为母亲洗脚。

小吏十分受用,大摆宴席,这下半个玉津都知道掌籍独女给在小吏家自愿做奴仆的事。

掌籍暴怒,女儿却像魔怔了一般,叫都叫不回家,他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姑娘,干脆把名下所有的房产都供奉了。

可他求的不是女儿回家。

他求的是小吏的母亲死。

刚刚丧母的小吏心痛欲绝,兜兜转转最后跑到祭场,对着空气跪了下去。

“神明,求您,我要复仇。这掌籍的家族,算上叔侄姑嫂兄弟姐妹,共三十二人,我要他们全都在我面前暴毙。”

神明并未开价,只等小吏蠕虫似的趴在地上,低三下四奴态尽显,答案才浮现在小吏的心底。

“你自断一臂,愿望可以实现。”

一条胳膊,大仇得报,三十二条人命,划算。

于是祭场变成一片尸山血海,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在小吏面前爆裂开,碎肉残驱乱飞,血雨漫天,惊悚至极。

闻霄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当机立断,对祈明堂的人道:“封了祭场,这邪魔外道谁都别祭拜了。”

“封……封了吗?”祈明堂新晋的御史颤颤巍巍,看了眼魔怔的百姓。

“封了。”

闻霄斩钉截铁道。

她可算知道乌珠怎么亡的了,是被自己催亡的。

一时间,祭场重兵把守,层层围绕起来,可流血事件开始层出不穷,甚至愈发升级。人们为了互相伤害,不惜自伤,甚至是恶意伤害,只为了心里痛快。

最可怖的是,他们的恶意已经不再是有仇报仇,而是一种无缘由的憎恨。

闻霄坐在房里,殚精竭虑,却也管控不住人们。甚至因为对祭场的严防死守,人们的怨声频发。

甚至连素来冷静镇定的宋衿,也被告发偷偷溜去祭场。

闻霄觉得头疼,同时也觉得,自己的欲望开始与日俱增,越发胀大。几次路过祭场,都忍不住要踏足进去。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对正觉主完全漠然。

闻霄问过闻雾,到底是如何做到无欲无求的。

闻雾摇了摇头。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这是在劝闻霄无私。

闻霄自认不是圣贤,做不到无私,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则,与魔音相抗。

这日,她坐在椅子上,忍受着魔音一遍遍侵蚀。每一次魔音响起,就是一次愿望实现。

魔音结束的时候,她浑身虚弱,趴在桌子上。

忽然,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闻霄猜到这是什么,立刻起身,“有客来访,我没什么准备,失礼了。”

心底浮现出一句话,正是妙欲正觉主的回应:“凡人礼俗,无妨。”

闻霄深吸一口气,“敢问贵客,所求为何?”

“你的欲望。”

“我想要的,自己能获得,不劳贵客记挂。”

“那人祭呢?”

正觉主道:“只要你向我祈愿,人祭就会结束。”

闻霄脑中冷静非常,并未被它蛊惑,“代价是什么?”

“一万条性命。”

正觉主没等到闻霄的答复,闻霄只是不屑地笑了。

“凡人为何发笑?”

“向你祭祀,或是向东君祭祀,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黑雾不断化形,时而是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时而是飞禽走兽,时而又是一个个不同的人。

这是闻霄第一次见到神明,她意识到,所谓求见神明的面孔是一个可笑的想法。已经是神明,自然没有相,遑论面孔呢?

妙欲正觉主在闻霄的心底说道:“一万条性命,换永世的轮回,你要找出大堰最轻贱、最罪恶的一万人。浊血流尽,大堰永获太平。”

闻霄垂眸,平静道:“芸芸众生那么多愿望,你就差我这一个?”

“因为你身上受过的苦难,我想,你是我想找的人。”

闻霄眯了眯眼,“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后,祭场之上,我亲自选一万人,供奉于您,如何?”

此番令下,举国议论纷纷。

第一个杀进望风楼抗议的是宋衿,揪着闻霄的衣襟歇斯底里道:“你疯了是不是?你不想做这个君侯,我来做。”

闻霄轻轻拨开宋衿的手,“一万条命,打破人祭的轮回,不好吗?”

臣子们也议论纷纷,但想到大堰那么多人,摘出一万人,也很难落在自己头上,倒也欣然接受了。

宋衿劝闻霄不成,又去找祝煜。

“我劝不动,你去劝她。”

祝煜不方便这人们面前现身,每日窝在草棚里逗白鹿,见到宋衿,也只是懒散抬眼。

“你着急什么?”

宋衿一脸哀莫大于心死,“我实话实说,你知道我能走到这个位置,连辛昇我都不留情面,她这么做,天怒人怨从高处跌下,我只会跟着一同遭殃。早知她是个疯子,我就……”

祝煜听不下去了,利落地打断她,“既然选了她,就要信任她,不是吗?”

三日之后,万民聚集在祭场。

这是一场惊世豪赌,以一万人的性命,换人祭永世轮回的终结。

祈华堂早已把祭场装点起来,彩旗飞扬,道路两侧摆放着整齐的宫灯。古老庄重的乐曲响起,人们虔诚颂唱着,却又心生敬畏。

祭场中央,放着一尊神龛。

乐曲一转,人们抛起铜珠,意味着自断财路,皈依神明。君侯闻氏在铜珠雨中缓缓前行,这神龛里点了一只香。

青烟飘起,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个古怪的形象。

它时而是人形,却有四首八臂,时而是飞鱼,时而是走兽。

它的声音浮现在每个人心底。

“一万个人,永绝人祭的轮回。”

闻霄转身,望向台下的每一个人,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锦衣华服,却都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你们愿意献祭吗?”闻霄高声质问着每一个人。

所有人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犹豫着不敢出声。

最终,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愿意!君侯,若不牺牲这一万人,我们永远都是东君的奴婢!”

闻霄道:“交出我们这一万同胞的性命,无非是换一个神明屈服跪拜,又有何区别?”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可人祭马上重来了,我们如何抵抗!”

“快决定吧,一万人救千万人,值得!”

“君侯,杀他!他以前偷过东西!”

“凭什么,他背着娘子偷情!”

“君侯,这个人经常背地里和商会勾结,让我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他才是真的恶!”

“君侯,我弟弟借着父母的疼爱总是欺负我,他是极恶之人啊!”

“不对,牢狱之中那么多人,为什么不一同献祭了?”

长风烈烈作响,那团烟在神龛之前不断变换形象,似在嘲讽眼前的世人。

闻霄冷笑了声,“你们觉得,人命是可以计算的吗?”

她一把抽出侍卫的长剑,高喝道:“好!如大家所愿,我倒要看看先斩何人?”

闻霄说着一把抓过叫得最凶的一个男子,剑驾到他脖子上,“杀你可以吗?你的死会被人们永远铭记!”

那男子脸顿时惨白,腿都吓软了,“我、我、我不够坏吧……”

“你没做过恶吗?你发誓你此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句恶言吗?”

“我……那就选轻贱!”

闻霄笑了笑,一把松开,“好,何谓轻贱?是贫穷浅薄的人吗?”

她疯了一般,从人群中拉出一个穷困潦倒的人,那人立刻跪在地上。

“君侯,君侯,我以后一定努力,我再也不敢了。”

闻霄松开他,“难道是年老体弱的人吗?”

说着又转身把剑抵在老人脖子上。

老人绝望地合眼,“君侯啊!我、我无法辩解,若是您想娶我性命,那就用我解救大堰吧!”

“如此高尚,自然算不得轻贱。”闻霄一把抓出人群中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胖子,“那便是贪婪懒惰之人。”

那胖子道:“君侯!我给书院捐了不少钱!我怎么会轻贱!”

一连下去,人们面面相觑,意识到了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死的理由,也有不能死的理由。大家开始噤声,再也不互相推搡,反而犹豫起来。

刀刃驾到自己脖子上,才能意识到一万条人命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闻霄道:“一万同胞丧生,向这团烟匍匐屈膝,以后的日子,你们的歌功颂德,对于死去的人,真的还有意义吗?”

人群之中,有几个人犹豫着摇了摇头。

闻霄便高高挥袖,“我坚信我们如今的一切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没有人有资格要挟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屈服!”

话音刚落,魔音骤然响起,压得众人抬不起身子。哀嚎声响彻玉津,大家纷纷倒在地上,痛得昏天黑地,甚至朝神龛伸出手。

“神明!救我!”

“我们知道错了!救救我!”

“一万人命就一万,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万一死的就是你呢?”

“神明,求求您,换个祈愿吧!”

闻霄已经站不稳,心底越发躁动,似乎在逼迫自己向神龛屈膝。那一万人性命的承诺马上就要宣之于口,闻霄痛不欲生,身体不自觉压低。

她几乎能感觉自己的骨骼在一个个碎裂,痛得她满目血红。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跪下去了,却又不甘不愿。

“求为因,得为果,入我之门,不渡劫波。”

这句话反复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仿佛这场闹剧就是为了人祭而铺设的。

闻霄已经无法呼吸,痛苦牵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伤,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华服染血,花冠破碎。

闻霄披着长发,眼见着百姓一个个向她爬来,伸出了手,好似要把她拉进深渊那般。

隔着芸芸众生,她看到祭场尽头站着的闻雾。

而闻雾的背后,是闻缜,是整个闻氏氏族。

你要向神明虔诚,供奉血肉,奴颜婢膝,世世代代不得抬头吗?

“我不愿意。”

妙欲正觉主的神谕浮现在心头。

他轻蔑地说给每一个世人。

“凡人无知,爱恨嗔痴皆是罪孽,快快供奉,入我解脱之门,永脱滚滚劫波。”

风越来越急,闻霄含血,仍咬紧牙关,铿锵有力对天道:“我不愿意!”

魔音重压下,她竟觉得抗住了身上的苦痛,她硬挺着,一点点直起身子,像是从一粒弱小的细石变成一座高山。

这座高山挺在芸芸众生前,挡住了一切苦厄。

闻霄眼前都是猩红一片,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只觉得头脑要碎掉,可她依旧不会屈服,连折腰都不愿意。

那团烟变幻的形态,就像是戏谑的笑。

闻霄怒从心头起,忽然高抬起手,剑刃这日光下迸发出寒光。

清脆的一声,她扛着千般苦痛,砍断了神龛。

世界寂静下来,魔音瞬间消散,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那半截神龛,竟流淌出了鲜血。

人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年轻的君侯,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弑杀了一位神明。

神力散尽,人们恢复了理智,突然意识到,原来神明也没有那么可怖,神明也会被杀,也有终极。

原来他们真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不需要殚精竭虑,不需要奉献血肉,哪怕那是神明的懿旨。

闻霄已经浑身脱力,只能靠长剑维持身体的直立。

神龛流出的血逐渐这地上化成一行古字:天长地久,苦厄将至。苦厄之人,解除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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