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抓住了闻霄的肩膀,祝煜用胳膊肘恶狠狠地锤去,反手一刀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你先走!”
祝煜推了一把闻霄,自己拔刀断后。
在他眼中,这些收了诅咒的人,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是一群同类相食的怪物。
他一边退一边厮杀,奈何饿鬼实在太多,胳膊被咬了一口。一瞬间,他像是小时候坠入深水之中。
那时候祝煜只觉得空洞,没有溺水的恐惧,只觉得五感被剥夺,世界是一片空灵的。
没有神明,没有飞禽走兽,也没有人。
祝煜望着咬上自己的那个人,心里是难以言喻的悲哀,耳边饿鬼的呜咽声皆变成片死寂。他觉得万鬼齐哭,却又看不到任何人在哭。
那饿鬼松口了,神情似背似喜,说不出的熟悉。
“走吧,走吧……永远不要忘记。”
祝煜踉跄两步,从舌根寒到心底,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转身朝云车跑去。
不要忘记什么,祝煜不知道,只是有一种灵魂支离破碎的痛感。
云车已经缓缓发动,闻霄扒在车门上,呼唤声如梦似幻。
祝煜追在车后,不停奔跑着,一跃而起,抓住闻霄的手,抱着她一齐跌进车里。
他的鼻尖撞在闻霄的鼻尖上,两个人剧烈地喘息着,脸上都是斑驳的血迹。祝煜抬手,捧着闻霄的脸,神思还留在那个空灵的氛围里,良久说不出话。
车上的人都不敢走动,每个人安静地坐在那,时不时有婴儿的啼哭声。
谷宥安然地坐在那里,神情看似焦虑,坐姿却稳如泰山。
闻霄深吸一口气,盼望着路过下一个城镇,能看到人声鼎沸的街市。不止闻霄,所有人都扒在窗边,眼睁睁看着远处旷野的草尖,化作片片青绿瓦头。
房屋的全貌出现的时候,闻霄的心死了一半。
整座城丧失了所有的生机,人类的文明在这里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饥饿,欲望,还有无尽的孤独与悲伤。
叶琳急忙冲到云车的车头,对驾车的小吏道:“不要停车,这里失守了。”
青绿瓦头又换成了草尖。
就这样,在轰鸣之中他们经过了许多城,有的地方云车轨道已经彻底损坏,也因此冒着生命危险改变了许多次路线。
终于,闻霄觉得心彻底死了,她安静地坐在车上,茫然看着窗外。
桌上有一面小铜镜子,映照着她的脸。虽满头白发,面容却恢复了她本来的模样,只有颠沛流离的憔悴,再无任何老态。
不仅如此,她身体也强健了许多。
闻霄收起铜镜,深吸了一口气,转眼望向窗外,似乎找到了生的秘密。
不就是赎罪吗?当有一人,敢为天下先,不再奴颜婢膝,不再贪生怕死,尝过人生诸般苦痛,舍生而取义,才能平息神明之怨。
不知道站在高台之上的乌润是什么滋味,但闻霄自认为,自己没有这般胸襟。
这列云车像是被所有人遗忘,没有办法找到求助的城镇,也没有办法和外界交流。它只能满腔孤勇开着,再着一车支离破碎的人。
窗外是一片嫩绿的草原,阳光撒在草尖上,透出点点青黄。忽然,远处的草丛剧烈摇曳起来,闻霄猛地起身,隔着窗子,紧盯着天边尽头。
车窗是铸铜司特殊工艺建造,宋袖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开窗,因此闻霄只能扶着窗子,期待什么出现。
一只通身棕黄的羚羊,扬着修长的角在草丛中一跃而起,向着云车行驶的反方向奔去。它的身后,是无数的羚羊,身上的毛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扶老携幼,成群奔过。
车里的人纷纷抬起头,看着这壮丽的画面,纷纷停下了抱怨,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
“是羚羊迁徙。”祝煜倚在窗边,淡淡地说道:“它们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这样。”
闻霄歪头,问道:“它们要去哪?”
祝煜说:“去找水源,然后建立新的家园。”
迁徙队伍留下大片的尘土,一群狼悄然出现。它们目光凶狠而坚定,紧紧盯着前方的羚羊群,呈扇形散开,逐渐向羚羊群包抄过去。
闻霄的心立即提了起来,望着这一切,忽然直接,她紧握的手又松开。
这就是自然法则,又或者说,这是宿命。
祝煜道:“怎么这么平静,我以为你会担心他们。”
闻霄苦笑则摇了摇头,“生命,生来就是向着死亡奔去的。”
羚羊们很快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原本整齐的队伍开始出现一些慌乱。但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年老的羚羊放慢了脚步,,转身面向狼群,发出阵阵低沉的鸣叫,似乎是在向同伴示警,又像是在向狼群示威。
它们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没有丝毫犹豫,为族群争取更多的逃生时间。
像是一场悲壮的献祭。
鲜血一点点染红了草原,大部门羚羊却已经成功地摆脱了狼群的追击范围,向着远方奔去。
而留下无数的羚羊尸首,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狼群分食。
人类命运的落魄与哀伤,与这毫不相干的种族,在美丽梦幻的晨曦下,不可思议地凝结在一起。
窗外重归平静的时候,祝煜望向闻霄,却发现她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水。
闻霄转眼,望着祝煜,热泪盈眶间露出了热烈的笑,“好残酷啊。”
“动物生来如此。要躲天灾,躲天敌,还要躲捕猎者。”祝煜说完,顿感无力和麻木。
“它们知道河流在哪吗?”
“不知道,可能要找很久,也可能找到前就全部死掉了。”
“但它们依旧会努力找着,就算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就算孤立无援,就算前路危险重重,它们也不会放弃,对吧?”
祝煜愣了下,听出了言外之意。
眼前的姑娘满头白发,泪水在阳光下变成了耀眼的鎏金,她像是得到了解脱,轻轻坐了回去,松弛地靠在椅背上。
“但总有弱小的生命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好在我还能呼吸,还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