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在洛城的南丘,跟地缚灵一样,被溪水泡着呢,怎么不来接他?
捧着纸鸢的稚童轻轻捏着手中的小人,莹润有光泽,像是贵人的玉。
他小心翼翼再朝溪水那儿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沉入水底的水鬼,带着一身淋漓不散的血,从水中飞跃而出,擦过他的肩,直冲向远处。
纸鸢又被吓得坠落了。
这一次,水鬼没好心帮他捡回来。
谢云舟微微阖着眼,他头有些痛,睁眼看见一片红色,眼睛也跟着疼。
“代行走叫你把他看好,你是这么看的?”宫怀清抱着银刀,不可思议问,“花佩玉,你当过家家呢?”
花佩玉把艳红色的盖头往自己头上一丢,问:“好看么?”
宫怀清皱眉:“我去看看谢云舟,他待会跑了。”
折扇一展,花佩玉狐狸眼斜看他,道:“现在是我的,之后再和你们分。”
花佩玉拿了一个代行走替身送来的大半修为,瞳术还是控制不了谢云舟,每每隔上三个时辰,谢云舟就能清醒过来,上一次出来,他的盈春雪险些把人刺死,宫怀清左胸被他捅了个大洞。
他脸色不是很好,道:“花佩玉,你要是想用谢云舟来结道,那就趁现在,还等什么吉时?这儿也没有三书六聘。”
“谁说我要用他结道了?”花佩玉问。他重新把红盖头放在手中转了圈,黄流苏缠在了他的红指甲上,花佩玉垂眸道,“我是真的喜欢他。”
“没有三书六聘,也要白头偕老的那一种。从洛城——”花佩玉顿了顿,道,“从云山开始,我就喜欢,在谢云舟坐在垂脊兽上边,穿着红衣服笑时,你记不记得?”
宫怀清当然记得。
他气势汹汹地上了云山,去质问人,结果那人琉璃瓦上,红衣如荼,朝他丢了一句:“我要是出手,还会给你师兄妹留一具尸体?”
看见他乍然出神,花佩玉明白了,这人和他抱的心思一模一样。
他没讲出声,将话逼音成线,传入了宫怀清耳朵中:“等我结道之后,代行走不会放过他。我不想这么做。”
宫怀清瞪了他一眼。
花佩玉朝他眯眼一笑,语调骤然暧昧:“所以说,我们把他藏起来吧?等我结道之后,瞳术的境界也提升了。你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吗?”
瞒着代行走,带走谢云舟,用合欢宗的瞳术控制……宫怀清有些犹疑。
他在八年前洛城围剿后,心头始终萦绕着愧疚,在流水瀑前出剑三千次,奔涌而下的水流也没有冲淡。
他不想让谢云舟落在代行走手里了。
“要是肯帮我的话,下一次,我们可以一起来。”花佩玉朝他眯了眯眼。
合欢宗的人从不把这些当回事,但宫怀清不行,他一弹刀柄,怒道:“你疯了!你瞒不过代行走的!”
花佩玉看着他转身离开,又转过头,气势汹汹地推开他,冲进了关着谢云舟的房屋。
绣红的罗帏被掀开,谢云舟有些钝钝地望过来:“我好渴啊。”
宫怀清又冲了出去,道:“我给你拿!”
人走后,谢云舟看着袖口连成一片的云,金线刺绣中,中间那部分稍稍暗淡了些,是被血迹覆盖住了。
当时的情景应该是——他手中拿着一把剑,从房屋内闯了出去,撞上了在外值守的人,剑尖腾挪旋转,插在了那人心口往上的位置,溅起的鲜血,恰巧顺着剑身,滴落在了自己的广袖上。
他目光转过,看着殷切端来了水盯着他的人,他的左胸正巧血迹晕染而开。
第六次。
谢云舟心道。
第六次,从晨至晚。
他上一次摆脱了合欢宗瞳术的控制,在缚灵锁的束缚下,积够了力气,杀了出去,又和花佩玉对上了眼,被控制着放了回来。
清水晃荡着,滴了一滴在桌上。谢云舟双臂交叠,靠在桌上,歪头靠着看他,笑道:“我头好疼啊。”
宫怀清的手莫名一哆嗦。
连续不停冲破瞳术的控制,杀出来,又被抓回去重新控制住,灵台不摇晃才怪,他道:“今晚成亲之后,你好好休息下吧。”
“成亲?”谢云舟抚了抚繁复厚重的喜袍,明知故问,“和谁?”
“小花宗主。”宫怀清讲出来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谁知道花佩玉是怎么想的,代行走只把谢云舟放在这儿两天,要花佩玉用来渡过结道期,他既然打算将人带走,那就应当趁早,偏偏还找个人掐算了良辰吉日,要跟人合完八字再圆房……修道的人,哪还管什么八字!
谢云舟撑着桌面,突然站了起来。
宫怀清以为他又要逃,抽刀而出,却没预料到谢云舟一把将他推倒在了圈椅上,双手撑着宫怀清两边,猛然凑近。
“不是和你?那你是什么,陪嫁丫鬟?”谢云舟笑着问。
骤然贴近的人让宫怀清几近讲不出话来,换了上一身喜服的谢云舟更夺目了,他甚至不大敢将人全部收入眼底,眼珠子僵僵地盯着谢云舟的眼睫看,他睫毛很长,不大翘,低垂着看人时眼神很温和暧昧。
随着谢云舟再贴近他,长而直的睫毛似乎要扫到他脸上了。
谢云舟问:“怎么不是和你成婚?”
他难道不这么想?
宫怀清攥着刀的手青筋暴露,推开椅子,往后一撤,将谢云舟全部收入眼底。
腰身纤细,马尾高束,可披着的那一身袍子却刺眼地要命,宫怀清想起八年前,他看着断肢残骸中,跪地拄剑的谢云舟,他微弱地沉默片刻,忽而伸手钳住了谢云舟的手,道:“你知道你叫什么吗?”
“谢云舟。”谢云舟回答。
“那就回云山!”宫怀清话语又尖锐又急促,“明净室的事情管不了的,你要是再留到这儿,明天代行走就能把你也做成‘容器’!”
“不是说成亲吗?”谢云舟歪了歪头。
“成个狗屁亲!”宫怀清道,“我替你挡住代行走留在这儿的眼线,你赶紧回云山!”
他伸手再去拽谢云舟,却拽不动。谢云舟缓缓笑了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抵住宫怀清的唇,道:“哪有密谋逃跑的?被人听见就完了,小点声。”
宫怀清像被电流击过,僵在了那儿。
“看在今天,饶你一命。”谢云舟贴着他耳廓,落下几个字。
谢云舟已经醒了!
宫怀清僵直着身子,任由谢云舟挑起他的脸颊,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他遽然变粉的眼睛——
“出去把花佩玉,还有嬴安拦住,把代行走留在这儿的傀儡眼线,全部都杀了。”
宫怀清应了一声是。
等人走后,谢云舟微微揉了揉眼。
被控制了这么多次,他也能学个七八成了,只是效果,应当没有花佩玉那么久。
繁复衣袍下,有铁链碰撞的声音响了起来。在他第一次闯出去时,代行走骨链锁在了他身上,限制着灵力的使用。
上一次召来盈春雪,已经用尽全力,到现在都没恢复。
随着谢云舟走动,铁链在地上拖行出当啷的声响。
他余光微微一动。
他“感觉”到,重叠的珠帘后,似乎还站了个人。若有若无,似乎又只是一团难辨的“气”。
如果是四宗的人,在他朝宫怀清下手时,应该就会现身了。
他伸手挑开珠帘,朝着空中一抓,手抓了个空,但是被人握住了手肘,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慢慢浮现,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谢春池。”
是尘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