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根一根高耸的烟囱,顶上冒出的烟,是这家大厂正在良好运转的证明。荣兴钢铁厂这五个字,至今在盛城都象征着无上的荣光,它像一座钢铁巨人,为新中国撑起的一片天,是无数中国人民的未来和希望。
时宇潇亦被眼前壮阔的景象所打动,眺望着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厂区。直到耳旁传来蒋宏进的声音,“宇潇,英见画,是不是红霞和利群的孩子?”
“!”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时宇潇点了点头。的确,和红霞极为相似的长相、和英利群相同的少见姓氏,猜出这个事实并不难。
其实他一直在犹豫,想找一个合适的契机告诉蒋宏进,下辈子他成了铁子的儿子。朋友之间开的那句“我是你爹”的玩笑,在他俩身上成了现实。
时宇潇自己反正很难接受,一难受他又开始挠后脑勺。但蒋宏进比他想象中平淡许多,他微微一笑,“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谁能投胎成为他俩的孩子,一定会特别特别幸福。”
“啊?”
“嗯。”蒋宏进扭头望向他,说:“真的,因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红霞是厂花,漂亮又有能力;利群是个真正的爷们儿,有责任心,有担当,除了脾气暴躁些,但红霞能制住他。他们日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只是很可惜,没能亲手送上大红包,也不能亲自道一声恭喜。”
蒋宏进的言语里透露着遗憾,这让时宇潇再次犹豫,要不要将后面的事情告诉他。
但下一秒,他主动问:“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
思来想去,时宇潇把他拉到湖边石凳上坐下,将后面的一切娓娓道来。
从他们结婚生下英见画之后,孩子从小就展现出六边形战士的实力,一家三口成为整个厂子最最令人羡慕的家庭;到英见画为人所害,被关在地下室四天三夜,红霞夫妇深切体会到嫉妒心的可怕,她果断决定下海做生意,试图慢慢脱离原有环境;到创业成功后,她买下商品房搬离工厂家属区;再到她重病离世,英利群一个人拉扯孩子上了大学,结果孩子又车祸昏迷,醒来之后莫名“失忆”。
等好不容易孩子的生活走上正轨,即将跟随数学界知名教授继续深造,英利群又被查出癌症。于是,英见画果断放弃升学机会,开始做颜值博主挣钱,同时还要照看病弱的老父亲。
“红霞,没了……利群得了癌症,他们的孩子也一直遭罪……怪不得没有继续研究人工智能,原来是这样……”
时宇潇安慰他,“叔叔的病情现在控制得很好,而且现代医学发展很快,癌症没有以前那样可怕了。再加上你后来挣了很多钱,叔叔的治疗和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蒋宏进却苦笑着摇摇头,表情比哭还悲伤。
“我就知道,自己这命啊,过不了太平日子。”
如此一句话,时宇潇便明白,蒋宏进的悲观和自卑,是深深刻进骨髓、刻进DNA的。既有时代原因造成的匮乏,也有个人命运带来的极大伤害。
这个问题过于宏大,时宇潇作为年轻一代,很难去劝说什么。但哪怕面前是一个和他同时代成长的同龄人,未经他人苦,很多时候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于是,安慰也好,惋惜也罢,一切都化作落在肩膀的浅浅一拍。
“我心疼你。”
听到这四个字,蒋宏进立刻扭过头来,这下换成时宇潇笑了。
“不管别人如何,我心疼你。”
时宇潇的手轻轻用力,蒋宏进没有抗拒,顺着力乖乖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此刻亲昵依偎的,是英见画,抑或蒋宏进,已经不重要了。这一靠,与爱情无关,只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疼惜而已。
湖面像玻璃一样,映照出周围的景色,偶尔有飞鸟经过,翅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便荡开一片涟漪。
时宇潇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放在蒋宏进肩上的手拍了拍,“宏进,没睡着吧?”
“嗯?”蒋宏进坐直身体,“怎么了?”
“是这样的。”时宇潇开始解释,“英见画曾经回忆起,说那个叫‘文涛’的男人,不是咱们盛城本地人?”
“对啊。”
“那他老家是哪儿的,你还记得吗?”
虽然刚才回答得很快,但一问到具体地址,蒋宏进也和英见画那样,记忆模糊不清。
“是哪儿呢……哪儿……”
“他是不是给班上同学带过老家特产?具体是什么,你再想想?”
时宇潇生怕他头痛又犯,让他不要心急,可以慢慢想。
但蒋宏进一直盯着湖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明显已经陷入了模糊而久远的回忆。
“我当时没吃到,确实是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拎着一个大袋子给全班每个同学发零食的场景。”
“啊?那你怎么会没吃到呢?”
蒋宏进的表情一下子难堪起来,“因,因为他,特别讨厌我……全班都给了,唯独跳过我一个。”
“靠!”时宇潇骂了一声,“你这么老实本分一人,他凭啥对你区别对待啊?总不可能是你先招惹他吧!”
突然,蒋宏进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是一种口味很辣的零食!”
“口味很辣的零食?”
“对!当时有个男同学才吃了一口就拼命喝水,说辣得他能喝下一整片湖!大家都在笑他,所以这个比喻,我印象很深!”
“既然那男的是咱们盛城口音,如果他不是本地人,那也应该就是咱们省的,你知道咱们省哪里的特产是辣口的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蒋宏进,这一次,他的思考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咱们省……有辣成那样的食物吗?可能有,我没听过吧。但我印象里,他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来的呀……”
话音一落,周边突然浓雾四起,时宇潇大惊,下意识去抓蒋宏进的胳膊。
可即便两人此刻就并排坐在一张小小的石凳上,他什么也抓不住……
“!!——”
身体向前栽倒的一瞬间,被一股力量抓回,时宇潇睁开双眼,耳旁是一片嘈杂。
“刚才有辆车突然加塞,不好意思哈各位。”
听到这句话,时宇潇顿时明白,此刻他还在接驳车上。
车辆很快平缓启动,他的意识亦是。
撑着英见画的大腿坐起身,时宇潇将视线投过去。
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光打在英见画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