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局审讯室里,时宇潇再一次见到孟德盛。
其实他和这位位高权重的舅舅,只有在公开场合的那两回交流,最多加上一通句句被自己回怼的电话。
所以,再一次见到他时,时宇潇依旧感觉十分陌生,特别是他的头发已由半白变为全白,身上套着橘色马甲,高大的身体被禁锢在窄小的审讯椅上,往日风光早已不复存在。
时宇潇在警察的引导下落座,隔着铁栅栏与之相视。
“受害者家属到了,孟德盛,接下来我们会问你一些问题,请你如实交待犯罪动因。”
两位警察翻开记录本,审讯室外面也有人在通过摄像头进行观察,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开口。
“动因?”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重复一遍又嗤笑一声。见状,警察用力拍了一掌桌面。
“请你端正态度!还以为现在在给公司下属开会吗!”
时宇潇心想,他百分百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含着金汤勺出身,一路平步青云的富家少爷,连人都敢杀,就算被逮捕归案,也绝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有半点敬畏心。
“舅舅。”
时宇潇开口了。
听到这声称呼,铁栏杆后面那个人将轻蔑的视线转向他。
“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
“血浓于水嘛。”
“那你还胳膊肘往外拐?”孟德盛手掌一摊,展示自己手腕上的束缚,“真是小看你了,时宇潇,居然有本事找到我藏在哪儿。我原本以为,你和你那对父母一样愚蠢。”
在进来之前,警察已经跟时宇潇交待过,孟德盛此人十分狡猾,且目中无人。他知道以自己的罪行,就算不死,也得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再好的律师也无力回天,所以态度根本谈不上配合可言。
而时宇潇又如何不知道他有多恶劣?他都亲眼见过当年还是学生的孟德盛是如何残忍迫害同班同学的。
所以,他不气不恼,反倒扯出一个与孟德盛有几分相似的笑容。这一笑,倒给对方看得一愣怔。
“怎么,觉得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可惜啊。”
“可惜什么?”
面对追问,时宇潇不急不徐地出了长长一口气。
“可惜的是,我父母离开我,是被你害死了。你父母离开你,是他们不要你。”
“你——!”
原本靠坐的孟德盛倏然坐直,方才眼中的戏谑全然褪去,转换为愤怒。
“你气什么?该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渴求关爱吧?”
时宇潇字字扎心,恐怕没人比他更懂,与父母妹妹的分离,让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心里产生了多么巨大的扭曲。
“是我不要他们!你以为那些蠢人配和我生活在一起吗?他们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放弃,跑去外地做生意?然后呢?所以呢?所有人的产业加起来的体量,有我一个人做得大吗?”
孟德盛用一连串反问表达他的蔑视,“所以集团一成立,我立刻把名字改了。所有事业都是我一个人拼搏的成果,姓孟的那家人,谁都别来挨边!”
听到这里,警察开口了。
“孟德盛,从你上小学起,父母就把你托付在姑姑家里,虽然确实有点把你留下作为‘保证’的意思,不过我们走访过当年的保姆佣人,据他们回忆,十余年间,不存在任何伤害或者怠慢你的行为,你姑姑一家人待你如己出,而你的亲生父母也时常打电话关心你的情况,并且每个年都要一起过。无论经济条件如何,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遗憾,你可以对此感到伤心难过,但远不至于害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妹妹妹夫!”
“我就害了。”
面对质询,孟德盛轻飘飘地回复这四个字。
“你们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别人?你觉得不至于,我觉得至于,那不就行了?从八岁起,我就每天睡前都计划着,要怎么杀掉抛弃我的那家人。有时候也想把姑姑一家一并解决算了,不过他们对我是还可以,所以后来,也只是吞并了他们大部分财产,留给他们的产业,比上不足,比下嘛,至少比普通人要好太多。”
这人真是……疯子。
天生的反社会型人格。
怪不得妈妈的姑姑一家没有参与瓜分产业,原来早就被孟德盛踢出局。
但时宇潇同时想到,当年自己被寄养在他们家时,对自己又是何等的嫌弃。也许正是因为“农夫”已经被“蛇”伤透了心,不愿再真心对待任何外人吧。
“那郑志泽呢?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一听到郑志泽的名字,孟德盛居然面露一种诡异的得意。
他身体前倾,手铐与桌面碰撞发出声音,一双毒蛇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宇潇。
“当然,是因为你啊。”
“你胡说!!”
时宇潇拍桌起身,“少特么刺激我!孟德盛,你杀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总不能你做错事都是别人害的吧!孬种!”
眼见外甥失态,孟德盛果然越发得意起来,笑声由小到大,像从地狱传来的魔鬼的声音。
警察拉着时宇潇坐下,然后对孟德盛义正言辞:“你指使车辆将郑同学接走,又安排司机驾驶同一辆车去撞你外甥,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谁让他一天到晚师父师父的,我听着烦。”
这句话像一盆寒冬里的冰水,把盛怒的时宇潇里里外外浇得凉透。
“他可崇拜你了,时宇潇,说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他妈妈,对他最好最有耐心的人。当时我要给他介绍恒风的工作,他还跟我打听,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工作机会。啧啧啧,你俩别有一腿吧?”
“——”
时宇潇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握拳的手指尖重重掐进掌心,连钻心的疼都感受不到。
“怎么,听到他是因为你死的,觉得愧疚?那你下去陪他啊!”
警察再一次警告孟德盛注意言辞,而时宇潇也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呵,不愧是你啊,脑子里永远只有□□里那点破事儿。”
他学着孟德盛轻蔑地反讽,然后用淡淡的语气放出一个大招来:
“你找我小徒弟当对象,一定是因为对蒋宏进余情未了吧。”
从时宇潇嘴里听到蒋宏进的名字,果然是个大杀器。孟德盛瞬间瞪大双眼,里面的神色从惊诧,再到慌张,最后落在愤怒中夹杂的一丝难堪上。
“你胡说!他也配!蒋宏进……蒋宏进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是不算个什么,那你当年为何屡次上门找他,你找他……又是做的什么!”
“你——!”
被逮捕后,孟德盛对其他犯罪事实全都供认不讳,唯独蒋宏进的失踪,以及他和郑志泽的尸体在何处,他咬死了什么也不说。
他大概真的以为蒋宏进一个孤儿,就算死了也没人关心没人在意。
可他不知道,总有人在惦念他,即使在那个年代,“流氓”这样的流言蜚语漫天,也依然有人愿意相信他,并且在他失踪之后,四处打听他的下落。
这个人其实前几日就在时宇潇和英见画的陪同下来过警察局,还带来了当年的两位老同事——技术工人老李,和后来由车间主任一路升上去的吴厂长。
这人便是英利群。
时宇潇不敢和他说得太细,只告诉他,当年开着豪华小汽车来找蒋宏进的那个男人,如今已被逮捕。
他还造成了另一个男孩的失踪,但硬是不交待两人如今的下落。
“那……宏进他是不是早就……”
在沉默的应答中,英利群眼眶泛红。
他吸吸鼻子,点点头,“知道了,交给我吧。”
当天他就去找老李,第二天跟老李上超市买了两瓶好酒,拎上去了吴厂长家。
时宇潇和英见画不知道三个退休老头聚在一起说了什么,但短短两天后,他们带着从各自家里整理出的,与蒋宏进有关的所有文字资料和照片,在二人的陪伴下,一同出现在警察局。
吴厂长甚至还从托人厂办找出了蒋宏进当年手写的那封离职信,以证实他人间蒸发的大致时间。
根据口供和物证,警察已经拼凑出当年的大致的真相,与时宇潇所闻所见大差不差。
可是,孟德盛迟迟不肯交待蒋宏进和小郑如今葬身何处,案件就不能算完结。时宇潇没法把梦里见到的他长期虐待侮辱,乃至虐杀蒋宏进的事实作为证据提交,只能想办法用言语刺激他供认。
“别以为没人知道当年你对他做过什么,有人亲眼见过他身上的伤痕!也别以为把人带走杀了再埋起来,你就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
不到一瞬的时间里,时宇潇还是决定说出“埋起来”这三个字,事后若有人问,他大可以说只是从《今日说法》看来的作案手法,特意这么说来诈孟德盛的。
果然,孟德盛脸色一下“唰”白,又涨得通红,活像地狱里的恶鬼,若不是四肢都被禁锢,他几乎要站起身来。
“你怎么知道我把他埋了!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像疯了一样试图挣脱,两位警官立刻摁住他,但他还在发狂怒吼:
“时宇潇你到底知道多少!为什么知道我藏身的别墅!为什么知道我把他埋进墙里!为什么抓我那天你喊———”
还没来得及喊完,他就被大声喝止。
“老实交待!你把人埋在哪面墙里!”
当他意识到自己喊漏了嘴,立刻打摆子似的浑身一颤,瞳孔迅速张大。
“时宇潇!当年我就应该送你一道去跟你父母团聚!”
他陷入了彻彻底底的癫狂,双目赤红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像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