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减虞还醒着。
他住在离高铁站很近的公寓群,任何时候站在阳台,都能看见高铁在七星树的遮挡下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出,夜晚,车站亮如白昼,顶盖宛若大榴莲,露出排列整齐的星光。
A市高铁北站投入使用已经超过30年,当某辆号码为G5870的列车进站时,会拉响旧时代火车汽笛那样的轰鸣,车站会立即用鸟儿振翅的广播回应。
G5870在 21年前就取消了A市这个停泊点,说来巧合,那也是一场意外,21年前,数百条人命换来高铁总局的调查结果:线路设计不合理,站点就此取消。
自那以后,G5970再没有接入过北站的频道,它串起了南北主要城市,是一趟一天之内就能欣赏雪国、盆地、棕榈树的游玩之旅,它巧妙地绕过A市这座海城,一年只有一天会经过这里,为了悼念事故中亡故的人们。
巧合吗?
减虞渐渐不确定了。
当又一辆列车时隔年再次取走A市人的性命时,大家甚至会觉得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或者祭奠。
手中的电子烟就像寒冰一样凉,他的手指却很烫,烫得能点燃北站的星穹。
狂风吹得他打了个冷颤,若对面楼的人起夜,看到一个男人幽幽站在阳台一角,背后还闪着绿光,恐怕会当场晕菜。
减虞走回屋内,关闭电脑,静音嘶吼的摇滚主唱面容扭曲,定格在克苏鲁金属翅膀绽放烟花的瞬间。
目光挪向桌前的纸,上头画着一本书。
林展在他手心画了一本书,书外面还有一圈圆,他当场就想到了死亡预告中梁思宜画的翻书简笔画。
他这些年积累了不少旁门左道的人脉,贿赂了地铁公司的一名程序员,加急办到假证,不光进入隧道亲自寻找了,还收到程序员发来的广告原图,以及效果演示视频。
一帧帧书页组成的静态画在LED灯柱闪烁,地铁的速度就是无形的手,将书页翻动起来。
湖底隧道的广告牌什么都没有。
沉默看了几个小时,他选择退出,切换闪瞎人狗眼的摇滚视频。
丰富的视觉让他感到生活没那么空虚。
梁思宜为什么会用虎钳镰蛾来指代凶手?那玩意儿他妈的到底多抽象,值得在林展的脑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他回想起林展的两次回答,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指尖不受控制,一直在床上打点,也许是发病了,也许只是单纯的恐惧。
她亲眼看见凶手杀人了?否则无法解释她受到多大的刺激才会从正常人变成疯子。
雪衣娘杀我?那又是什么鬼逻辑?我杀了我自己?
程序员在邮件里附带一句:那列7号线地铁的当值司机,名字叫胡文博。
又一个有名有姓出现在死亡预告里的人。
或许提前知道某列车的司机是谁,并没有多难吧。
减虞在纸上写下了很多假设,又一一推翻,天际鱼肚白,白得如同他空荡的思绪,远方传来忽近忽远的歌声,悲怆哀戚,他忽然想起什么,手机开机,新闻迫不及待弹了出来:《今夜无人入睡》。
-本报消息:今晨,A市市民已陆续开始自发悼念‘10?21’地铁重大脱轨事故中遇难的死者。蒙蒙细雨,灭得了蜡烛的火焰,不灭人性的光辉,我们可以看到,此刻,A市岱山陵园已聚集了大量市民,现场有多名武警正在维持秩序。温馨提示,驾车通往岱山……
头七已至。
“梁思宜,想找到你爸,今天就来岱山显灵吧。”
减虞将纸往头顶一撒,白茫茫一片,尽数散在深黑色地板上,惊心动魄。
他随手抓了件衣服卫衣往头上套。
岱山在城市的另一端,赶过去得两个小时,他冥冥中有预感,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或者是陶敢带领家属勇冲殡仪馆,或者是凶手亲临现场,穿梭在人群中,从他人悲痛的脸庞汲取快乐。
倘若于丝楠不是疑神疑鬼,梁思宜真的‘被’遇难的话,那么警方如何做这出戏跟陶敢周旋,也很有看头。
他要的不光是看头,还要乱。
趁乱,混进殡仪馆里面,亲眼看看胡文博的尸体,是否真如死亡预告中写的那样,头皮掀开,大脑镰不翼而飞,脑回路完整甚至还隔着膜。
就像那只走上餐桌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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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天落雨,哭声震恸,天地同悲。
人们捧着菊花,穿着黑衣,打着透明雨伞走进岱山陵园的大门。
志愿者在正门雕塑附近发黄丝带,遇到一个人就递上一条,腕间飘摇的丝带被伞沿滴落的雨水打湿,人们大多伸出没撑伞的那只手,无声地让志愿者将丝带系上去。
黑压压的人群像条黑龙缓慢移动,谁都没催促,谁都没笑。
啜泣声被雨点砸向地面,时不时从人群中扶出来几个背过气去的老人,安保会帮忙把他们转移到室内。
当然,是类似景区服务中心的临时休憩场所,至于岱山殡仪馆——
三道门紧闭,肩戴对讲机的安保排成人墙,目光锐利,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