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堂上天子又道:“冯侍郎先退下,朕还有话要同裴大人交代。”
冯己如这便愈发虔诚地磕头谢恩,打了礼忙不迭退出殿去。
裴钧至始至终垂目跪在地上纹丝未动,此时只觉殿中人影微晃,是内侍宫女鱼贯闭门而出,下一刻,他面前龙涎香气愈发清晰,垂下的目光中,兀地多了片青丝绣龙的明黄衣摆,接着,那衣摆一卷一沉,是姜湛忽而蹲在了他面前,一双墨珠似的眸子看入他的眼睛:
“裴钧,你躲着朕?”
裴钧侧头回避这目光:“臣不敢。”
“你胡说!”姜湛抬手捉住他前襟,皱起的细眉微微颤抖,“你昨日那样——那样对朕,朕叫你也不回头,宣你也不入宫,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他手指放开裴钧的衣襟,又讨好般垂去握了裴钧的袖子,“还是因为新政,是不是?你昨日那样,还是在气朕答应了张岭,是不是?”
裴钧听言只觉心头一震,终于因此连起了记忆,便忽而像是失却了言语般怔忡。
——原来他回魂的那一刻,竟是……
“裴钧,裴钧……”姜湛拉起他袖下的手,与他十指扣起来,垂眸低声道,“天下积弊颇深,形同烈火、只忧转炽,你也曾说过这除了改弦更张别无他法,却为何又要反对新政呢?张岭是你师父,你从来都那样敬重他,可自他与薛太傅二月提出那新政以来,你同他吵了多少次?又因他持票多少次?上月起,你被他勒令不准踏入青云监,此事还牵连了萧临的弟弟被除名黜还,搭上了他一辈子的仕途,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心疼?”
他张开双手从裴钧肋下环住他腰,将下巴抵在裴钧胸口,仰头央求他:“裴钧,你就同意罢……你同意不好吗?六部的心都随你系在一处,只要你表票,他们都会表的,你帮帮朕好不好?若是你不愿意,你持票不表也可,只要是——”
“皇上。”
裴钧猛地捏住姜湛肩头,将他整个人推离自己,与他平目相视。
姜湛在他这样的目光下一动不动,一时像极了一只乖巧无比的兔儿,乌黑双睫微微颤动,目光盈盈期盼着,只乖顺地等着裴钧再说话。而裴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却几乎在此刻看见了他前世每一次咫尺凝望过的这张脸——看见那些喜乐的,讨好的,央求的,娇嗔的模样,又叠合了眼下这一张清丽而期盼的脸,叫他忽而发觉,原来他于姜湛,还真的从来都只是个用具,是条狗。
他现在全都想起来了——原来前世的昨日,他便是因听闻姜湛今日要内阁票拟通过新政,故而生平第一次与姜湛在御书房内发生了争吵,说百官朝会上定会严词反票,领着六部与内阁相抗到底。
姜湛听了立马软声求他,可他很坚定,只道这新政定会以失败告终,他绝不同意姜湛拿一国之力去赌。这以致姜湛求而不成求上了床去,厮缠一番往他耳边吹风,说先小范围地试行新政,要他哪怕持票也行,只求他别再反对下去,若是新政不力,到时候废止了就是,眼下就先别和内阁对着干了。
那时裴钧已因与张岭对立而付出了诸多代价,亲友受难、内阁欺压、帝心难测,六部也顶着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他肩上挑起的压力巨大。姜湛的这话就像退了一步,无疑让他心生动摇,于是,他最终只是在朝会上持了票。那新政之策未有六部严词劝阻,少帝便可顺意允准,开始试行。
裴钧本以为,试行之后天下弊病丛生,姜湛定会迷途知返,岂知,天下弊病虽则丛生,可这新政却竟在内阁荒唐的支持下一往无前,足足推行了五年之久,才在耗费了巨大的官资物力后,如他所言地失败了。
那时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更加疮痍满布的山河。
“……裴钧?”姜湛见裴钧久久不言,喏喏叫他一声,抬手扯扯他袖子。
裴钧被这一呼回神,不由慢慢放下了握住姜湛肩头的手。
他再看了姜湛一会儿,片刻中,原本冷厉的神容渐渐温和下来,眉心稍舒,再几息,甚至连唇角也微微勾起。
他听见自己对姜湛说:“皇上放心,臣不会反票的。”
接着他后退,叩首,礼数周全地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御阶上由刺骨冬风一阵吹拂,忽而神台一醒,只觉双眼像是在这青白摇晃的日影中,看见了前世议和返朝时的那个自己——
那时的那个裴钧正从中庆殿外含笑走入,从他身边经过,同相熟的宫人一一吹着口哨打着招呼,年轻又不知疲倦地,带着满身风尘推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未跪下,便被一道明黄的影子扑了个满怀:
“你回来了!”
那时他佯作疼得倒嘶一声,吓得姜湛面色一变:“怎么了?你受伤了?”
而他还是坏心眼儿地闭口不言,任凭姜湛急慌慌扯落他衣带扒开他几重衣裳,将细白如葱的手指抚过他赤裸胸膛一寸寸地找,看看左腰,又看看右腰,终于没有一处血痕。
年轻的皇帝大悟怒道:“好你个裴钧,你又骗我!”说罢拂袖转身要跑,却被裴钧从后捞来一把抱在了怀里,张口咬在他玉色的后颈上:“皇上脱了臣的衣裳,哪儿还有那么好跑的?”
说着他把姜湛翻过身来细细亲啄,抵着他鼻尖儿问:“你想我没?”
姜湛抿着唇角推开他脸,耳尖渐渐染起绯色:“国事这样忙,朕……朕才无从他顾……”
“这样啊。”裴钧轻轻一笑,不再和他讲话,只又埋头在他颈窝里,贪恋地吸吮他周身甜美馥郁的龙涎香气,不一会儿,终于听见耳边一声难掩的低呼。
姜湛抱着他的脖子,眼里仿若是有一些水光,满容负气又委屈道:“朕招你入宫来交虎符,你倒一回来就是欺负朕的……”
裴钧闻言,笑眯眯地从腰间掏出虎符来,拿在手中晃了晃:“臣这不是交来了么?”
一见真是虎符,姜湛眨眼间就从他手中夺去。后来再说了什么,如今裴钧已很难回想是战事还是国事,然而,那时未及疑心的种种细节,如今却仿似一捧死灰遇风复燃,在他荒芜的心胸里熊熊燃烧,直烧到他喉头发干,双目生痛。
那时他只知抱紧姜湛,再抱紧姜湛……
终至今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