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扶他的手一停,疑惑地应他所说,叫了一声:“裴钧。”
裴钧便将这一声仔细比对梦中萨满的叫声,一时又觉得全然说不出像与不像了,再细想,直觉头都疼起来。
姜越觉得他奇怪:“裴大人怎么了?为何要孤唤你名字?”
裴钧这才回神,见身边姜越正目色清亮地审视着自己,心都一惊,只好一边同他往营地走,一边尴尬打起哈哈来:“啊,哈哈,那什么……臣方才是听啊,咦,臣这破名字怎么被王爷您玉口一叫就这么好听呢?哎!真真是悦耳灵动,闻之如沐春风。干脆呀,王爷以后就这么叫臣,叫裴大人可太见外了,您说是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拙劣捧杀叫姜越一时没能反应,还是片刻后才略觉好笑地就坡下驴道:“倒也是。”
走了一会儿,仿佛是再三思量了,他又顺着裴钧话意说:“孤与裴大人也算少年相识,如今既已不计前嫌、暂结一党,确然也不必再见外。裴大人往后也叫‘姜越’就好,孤便与裴大人你我、姓名互称罢。”
“使不得使不得!”裴钧连忙摆了摆还能动的右手,“君臣之礼岂可废?王爷能这么叫臣,臣可不能这么叫王爷,不然说出去又是一桩罪了,臣可担不起。”
“那你就私下这么叫我。”姜越很快便捡了他话中的漏眼儿,仿似裴钧有罪他就挺开心,逮着他的胳膊又继续往前走,在林间月下盈盈笑起来,回头看来一眼,试了试:“裴钧?”
裴钧无比心累地坚持:“王爷。”
姜越纠正他:“你该叫我姜越。”
“……”
裴钧不吭声。他才不上这奸贼的当呢,到时候治他个大不敬就有口难辩了。
二人继续快步走着,姜越迟迟没听见裴钧的声音,有些不满地扭头看来,引裴钧连忙哎哎哎地强行装病:“受伤了受伤了,臣脑子不清醒了,咱们赶紧——”
“不是说没大碍么?”姜越干脆停下来挡在他面前,抱了双臂看向他,再叫:“裴钧?”
裴钧捂着胳膊心如死灰,左臂还抽着抽着疼,只想快些回去包扎止血睡上一觉,可眼看今日不顺了晋王爷的意他是回不去了,于是终于狠心一咬牙:
“哎,姜越!咱赶紧回营罢。”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看见了日后御史台上奏的本子,上面大喇喇写着仨黑字儿和仨红字儿——“大不敬”“杀无赦”。
而他若担了这些罪名,晋王爷该多开心哪。
他眼见姜越挑眉笑着再度踱来,扶住他继续往营中走回的一路上也没再提什么蔡氏承平的事儿,果真是心情极好,心里不免一路骂这奸贼用心险恶专爱坑他,没骂上一会儿,也从林中走出了。
岂知刚一入营,他们却碰见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裴钧远远瞥见那人,立时目中一震,忙把受伤的胳膊藏在了姜越身后,更整个人都贴上姜越侧背。
这惹姜越莫名其妙回头看着他,还未及说话,迎面而来的人已看见了他们,便快步上来以军姿向姜越抱拳跪下,铿锵有力道:
“臣,前锋营步兵统领萧临,参见晋王爷!”
姜越一见来人,连忙上前去扶:“原来是萧临,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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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裴两家,从父辈便结下了莫逆之交,朝中人尽皆知。
姜越明白此人绝不会为难他与裴钧,便奇怪裴钧为何如此紧张,可当他狐疑地扭头看向裴钧时,却见裴钧正全神贯注地两眼紧盯着萧临,完全没工夫回应他的费解。
这时萧临已谢恩起身,长身而立,一身军甲戎装,英武非凡。他鹰凖似的目光早已看见了姜越身后的裴钧,便在营地火把下微微眯了眯眼,刻意粗了嗓子道:“呵,这不是才在新政里表了票,迁升少傅的裴大人么?”
这说话的口气,任谁听来都是讽刺,可一贯无惧用伶牙俐齿舌战群儒的裴钧,这时候却是半个厉害字儿都吐不出来,竟只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地向他点头作揖:
“历久未见,麒麟儿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中原人家自古将乖巧颖异的孩童称为“麒麟儿”、“麟儿”、“麟子”,而萧临作为将门萧家的长子,天生聪慧,天赋异禀,三岁捧兵书入军帐,五岁拿□□学刀法,七岁为父牵马上阵,十三岁在校场考得武举头筹,因此,他自小都当之无愧地被街坊邻里叫做“麒麟儿”,久而久之,这诨名变作他的小名,被人叫了好些年,直到长大后来了京城才没人再叫,唯独除了裴钧。
萧临的父亲萧阳曾两番出任裴父副将,交情极深,这让裴钧和萧临十一岁时便在校场军帐中初遇,一起玩沙学马、伏林猎鹿,因兴志相投、脾性相合,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自打得知了萧临这小名,裴钧便迭声地叫个不停,萧临一开始觉着臊脸还加以制止,时间久了,眼看也止不住,便也习惯了由得他一人这么叫着,还会“哎哎”地应答他。
对于眼下的萧临而言,他和小裴钧相识了一十六年,眼下正为弟弟被政斗牵连而逐出青云监之事而记恨着裴钧,对裴钧没有什么好脸色,可对于眼下的裴钧来说,他与萧家的麒麟儿相识,却已有二十六年了。
在这二十六年中的倒数第六年,三十四岁的萧临出兵沙燕、遭染恶疾,死在了异国他乡的黄沙里。裴钧自礼部接得此信,立即亲自动身前往沙燕接迎,来去两千多里,风沙掩面,以那时的年纪与经历,他已没有眼泪去哭,只能在心底再唤这“麒麟儿”的小名,从未奢求还能再见他一次,却没想到,老天爷竟叫麒麟儿在他眼前又活了过来。
此时一句“别来无恙”,已让裴钧必须拼命忍住眼眶的酸,可听到这句话的萧临,却只冷笑一声,并不应答。
他的反应让姜越想起了二人之间还有宿怨未解,顿时有些尴尬,萧临见他如此,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王爷,守军有报,说林中有猛兽嚎叫,臣正要带人去看看。王爷此去没遇上什么罢?”
姜越往裴钧面前更挡了一些,向他和善地微笑:“没有,我们一路行来甚是安泰。”
于是萧临也没别的好说,只再打量了一下裴、晋二人这一对忽而结伴的古怪宿敌,便告辞走了。走出两步,他或许想来还是奇怪,便回头又看了他们一眼。
眼看他渐渐独身往营外走去叫人,姜越喃喃一句:“萧临不是在西北么,几时回的京?”
裴钧还魂后还没分神关照过萧家的事,答不出来,沉默中却见姜越拷问般的目光向他投来:“裴钧,你很怕他?”
裴钧的双眼不再红,连忙摇了摇头:“没有。”
可姜越却学着萧临的样子眯起双眼,现学现用地审视他道:“不怕他,你刚才躲什么?”
“还、还不是怕被他发现了伤势。”裴钧赶紧打断了他,“快,咱们先回帐吧。金疮药和纱布我都有,千万别惊动御医。”
治伤要紧。姜越点点头,继续避人耳目地扶他回了营地西南角的帐篷,而此时营中大帐的宴饮方毕,方明珏也刚回来,一看裴钧居然和晋王爷一道从外面回来,胳膊还受了伤,不免脑子又乱又担忧,赶紧千恩万谢地把裴钧从姜越手里接过去,按在榻上就扒了裘袍,拉起他袖子时还像个媳妇儿似地红眼问:“大仙儿你疼不疼啊,这这这么多血,怎么受的伤啊?”
裴钧右手挠了挠鼻尖不大好回答,瞥了眼姜越,见姜越正垂眸看着方明珏搭在他小臂上的瘦猴爪子,心觉这要说是为了救姜越挡了一下,姜越这武将王爷的脸面日后可往哪儿搁?于是想了想便道:“你也别担心了,我就是出去转转,结果给野猪拱了一下,还好碰上了晋王爷。王爷孔武有力、勇猛非常,两下就把野猪给制服了,这不把我给救了么?”说完就弯了眼睛向姜越讨功似地笑:“这还得谢谢王爷。”
姜越闻言愣了愣,见裴钧正冲他挤眉弄眼拨弄神色,这才明白裴钧是护着他名声,不免叹了口气:“裴大人客气了。”
方明珏已经熟稔地在裴钧行囊里翻找起药物,还很平常地问起“董叔还给你带了荞麦枕头啊啧啧”,一张脸上全是发觉同行旅伴被家中溺爱的不齿。
帐子里小,裴钧一伸腿就踢在他屁股上:“就带了,你咬我?你媳妇儿就没给你带吧,怪谁?”
方明珏低声嘟嘟囔囔起来:“怪你没媳妇儿!”
裴钧便又踹他一脚:“有也比你强,叫你找个药那么多话,比老妈子还多嘴!”
姜越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二人斗嘴,时不时被他俩言语逗笑,也知道此刻裴钧已有了放心的人照应,他这外人便没了待下去的理由,如此也就出声告辞了。
正要走,他又忽而想起一事,便从腰间摸出个东西来递到裴钧面前,一摊手,微红的掌心里正躺着那棵被裴钧挖出来的小野参。
——竟然打了一场老虎他都没丢。裴钧忽觉姜越这奸贼平日里险恶万分,这么看竟又特别老实可爱,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个东西呀,王爷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当臣今日谢过王爷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这时找到了药走来,呵呵笑他:“你命那么贱哪,这就救了?王爷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钧向他狞笑着威胁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许啊?你小子再不闭嘴我把你嘴缝上!”
“你许了王爷还瞧不上呢,送个野参就要讨人了,什么德行哪。”方明珏一边给他包着伤一边嘴碎,一抬头见裴钧正面目凶狠地看着自己,连忙忍了笑咬唇摇头,表明这嘴已经缝上了,不劳师兄亲自动手。
那边姜越听言倒是低头一笑,轻轻咳了一声,向裴钧点点头示意:“有事儿明日再谈罢,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钧有些脸热地冲他挥手,笑起来,“晋王爷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点头别过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参,掀了帐帘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经年地挂在那里,被纺纱似的月色围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光影幽微而寒凉,叫人几觉一眨眼间它就会熄灭。
这样的月光,让姜越感觉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时林间少年游里举目所见的如玉月色,也是与这夜一样被迷云暗藏。
那时,他圣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宫中司礼监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归,再三年便是神灵散于沧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宫中便又起一桩叠丧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长兄继位后羸弱,宫里便也相应补了祝祭仪礼,都由他与泰王一应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宫学、官学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泰王就劝他郊游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后岭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捣弄灯笼的人,问出的却依旧是执念,是越不过、渡不去的执念:
“裴子羽,你说天下人需要月亮么?”
而那时少年的裴钧正被恩师张岭指使来折腾晋王爷忽而熄灭的灯笼,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是好,正是烦不胜烦,恰这问一出时,倒忽而觉出是灯芯儿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儿,吹亮火折子就将灯笼点亮。
霎时,莹白的纸灯里亮起了暖黄的光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脸。他展颜笑起来:“成了。”又把灯笼手柄往姜越手里一塞,顿时叫这温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给照亮了。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他手里的灯笼,又愣愣盯着裴钧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时身后却恰响起一声山寺晚钟,那声音悠然高迥而肃穆超脱,每一击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从中天月上泄诸人世的禅音,径直流进人心里。
身后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钧过去捕蝉,在那湿热的夏夜,裴钧扯着领子扇着风,大声应了,又转头肆无忌惮地笑着,在低回钟声里对姜越开合着嘴巴。
是了。现在叫姜越想起,其实那时的裴钧确然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说:“要月亮做什么?咱不人人都有灯么,灯亮了,才真能看得清呢!”
说完,他扑闪着长眸,弯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后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虫子,我就打死你!”
“什么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边少年们大笑起来,“你一个还打得过我们?”
而这一刻山间钟声顿止,回荡在林间的绝不是余韵,而只是静默,可静默中,湿润的山风却吹过林间的每一个少年和每一株树,带得少年们衣袂翩翩,猎猎作响,刮得绿叶树丛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参禅顿悟的佛徒,顿然回头,瞠目看向裴钧灵闪跑跳的背影,还见那长眉带笑的少年回头向他朗声大叫道:“王爷也来捉虫子吧!好玩儿着呢!”
他下意识就懵然摇了头,可目光却忽而无法从那人群中的少年身上转开了,此时只觉耳外早停的禅钟已轰然再响彻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灯火、虫鸣、风凉,这毫无关联的一切忽在这一刻,叫那个人群中跑跳笑闹的裴钧在他眼中那样耀目,璀璨,就像颗坠在凡尘里的微明天星,只这一眼,就将引灯独立的他全无暗角地照亮了。
而这一照,便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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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说说吧!”
帐子里的方明珏终于给裴钧包好了胳膊,这时便收了东西坐在他对面,挤眉弄眼地问:“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猪呢,合着野猪是跟晋王爷私会被你给撞见呢,哪儿会碰巧都在?你赶紧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谁去?”裴钧瞄他一眼,闭目养神。
方明珏压低声音嘻嘻道:“我写个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钧顿时睁眼瞪他,却不想刚要开口,营帐的帘子又被人捞开了。
帐外寒风登时灌进来,引二人猛地看去,只见进来的是个胡黎身边的小太监,此时不遑多说别的,只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师父请您快过去呢,皇上咳疾发了。”
裴钧这厢刚眼疾手快遮住胳膊,此时听言一顿,回头见方明珏也瞪圆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与他皆惊方才一声“皇上”竟叫来这么桩事儿,简直就是乌鸦嘴。
裴钧连忙让小太监先去外边儿稍候,对方明珏竖指嘘了一声,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得方明珏点头应了,便起身换下被虎爪挠破的衣裳,打帘随小太监走了。
外面夜雪刚停,化雪的气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营场正中的大皮帐子外,小太监迅速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帘子再度打起,是胡黎亲自出来,一边将裴钧请进去,一边紧凑说道:“今日到的时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强撑,怕是一口饭都没吃下……还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该咳了叫人看出来。”
帘子被捞起,一阵异常烘暖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这时胡黎就了烛火一看裴钧,蓦地低呼道:“哎哟,裴大人这脸色怎也不好呀?”
裴钧臂上的伤口还灼灼发痛,听言只强笑了句:“路远疲乏罢了,无碍。”说完已听帐中屏风后传来姜湛剧烈的咳嗽声,有太医急急道:“快垫高枕头,皇上气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后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胡黎在屏这边儿适时叫了一声:“皇上,裴大人来了。”
屏后咳声忽因此一顿,姜湛沙哑道:“等等,先别进——”
可他话没说完,裴钧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里间正烧着滚热的兽脚铜炉,宽大木床上铺了厚毡软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华服早已褪下,此时只穿了裤子趴在重叠的方枕上,冰白的后背整个都露出来,瘦削肩头上扎的银针在烛灯下泛着冷光,而脊骨两侧也已被砭石刮出两道紫红的细砂了。
姜湛闻声迅速回头,见裴钧还是进来了,细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张咳到通红的脸又略狼狈地转回去,终于忍不住,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来。
姜湛当年是早产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登基前又历遭宫中大变,担惊受怕地长大,身子也积下咳疾,咳得经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之交最爱大病。今年宫中还喜庆他没发病就过了年,大家都清净,却未料长途跋涉这么一激,却叫这一场病还是无可避免。
胡黎抬了椅子进来,裴钧却没坐下,只谨身站在一旁看太医收了针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顺气的丹药,叫姜湛终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厉害叫他头昏,一时就只是气喘着没力气说话。
胡黎赶紧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盖上厚被,而此时姜湛终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钧,哪怕气息还急,都还是止不住说起来:“怎么办,明、明日开猎……朕还要射第一箭,午后各部赛马击鞠,朕,也要在场……连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忧,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钧低声说了一句,走到姜湛床边坐下,把他金丝绸被上雪白的羊毛毡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养不好了,岂不亏?”
这原本只是两句没用的安慰话,可姜湛听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稳些。一旁太医见状,与胡黎对了个眼神点点头,便放下心来出去寻人熬制汤药。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钧一会儿,虚弱问道:“方才宴上,朕见你走得早,是累了么?”
裴钧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觉。”
“可他们……”姜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缓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们,有人看见……晋皇叔从你帐里出来……”
裴钧听言,脑中登时一跳,神色却不变,此时也不知姜湛所说的“出来”是指姜越在帐中叫醒他那次,还是后来他们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只能笼统敷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亲的事儿吓得够呛,等回京开印了,京兆司事务也杂乱,这才来找我麻烦撒撒气呗。只还好方明珏这户部的在帐里,他后来没能多说什么就走了。”
姜湛一听,片刻眯眼笑了:“……原来你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这话竟忽而就从晋王头上顺着裴钧说去了同帐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静后恢复苍白的面容上牵起个柔软的弧度,喃喃道:“你从前不都是和闫尚书一道睡么……”
可姜湛话虽如此,此时裴钧却轻易就能察觉,姜湛还继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显然只是随口说了两句别的把方才说晋王的话给绕开,表面上看是对晋王之事点到为止,可实际上,定还在忌惮着裴钧和晋王越走越近。
其实,姜湛是个皮面无害却暗中阴鸷的性子,几乎从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钧面对这一张脸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场美人落泪,其后先看见的便总只是其美貌了,从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话是否都算计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头,人就长教训了,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顺着姜湛的话就去说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会暗中默认他裴钧是刻意回避谈起晋王,则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晋王从宫里揭了邓准作那眼线的事儿,他与姜湛从未挑明,日后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会像雪球越滚越大,如若不理,最终就会酿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烦了。
想到此,裴钧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干脆把话头径直转回去:“晋王爷不就是把邓准戳来我跟前儿了么,值得你记恨那么久?”
姜湛睫羽一颤,没想到自己旁敲侧击的话就这样被裴钧一言道破,一时笑都凝了,气息略略慌起来:“裴钧,我只是……”
“我和晋王爷,”裴钧打断了他,半真半假道,“是因五城兵马司的囤粮上闹了些不痛快,王爷他报复我,这才拿了邓准打我巴掌的。”
“……原来如此。”姜湛听完,气息终于平顺下来,垂眼看着裴钧,少时静静从被子下伸出手来,语气也更软下一些,“也都怪我,是我不该瞒着你找邓准,我那时只是怕新政的事情……”
“我知道,你怕我不痛快。”裴钧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由着他轻轻握住,徐徐道,“没事的,往后皇上别再找我身边儿的人进宫了,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这不就成了?”
说着又勾起唇角,偏头补上一句:“除非皇上连我都不信了。”
姜湛赶忙摇头,轻轻喘了一下,于裴钧之前那问却没反应,只是眼睫轻敛起来,长舒口气,也不知是调息还是叹息。
“困了?”裴钧看他神志已是强撑着,心下不禁松了松,“那皇上睡吧,先休息。”
“那……你也回去睡。”姜湛垂眸慢慢松开手,正要收回被子里,手却被裴钧捏住了,回眼看,是裴钧弯眉笑道:“你睡就是,不用管我。”
此举带得姜湛整个手臂都一顿,看向裴钧的双眼忽而就有些泛红。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这才更放心地反握住裴钧手指,终于闭上了眼睛。
过一会儿,裴钧察觉这手指渐渐松了些,是睡着了,心间紧绷的弦才完全松下。
他不露声色地挣出手来探了探姜湛额头,又颇心烦地叹了口气,皱眉看向一旁的胡黎。
胡黎上来给姜湛额头敷上冷帕,惯然息声道:“发烧是常事儿,明早能退就好。”
可裴钧眼下关心的不是姜湛,而是姜湛这一病下,会不会给他礼部带来什么麻烦,而一般在这种担忧下,他需要做的只是问问他友党宦官的头领胡黎:“皇上病下的事儿,鸿胪寺知道么?”
胡黎摇头,“外边儿都还没说呢,您看这该告诉他们么?”
裴钧冲他摆手:“算了,这事儿先别外传,咱熬到后半夜瞧瞧再说。若烧不退,到时候也只得把他们都叫起来重新拾掇事务了,那这几日就谁都别想睡,一起耗着吧。”
说罢想着做戏做全套,他又起身对胡黎笑着嘱托道:“备些清粥,怕夜里皇上会饿。”然后就与胡黎一起往屏外走。
“早备下了,裴大人还是一样有心哪。”胡黎点头微笑,“裴大人今夜眼看是得待在这儿了,咱这就去给您寻个木床来。”说着就要吩咐人,却被裴钧拦下。
“甭麻烦了。”裴钧冲屏内的竹榻扬了扬下巴,“那就行,寻大件儿的还惊动守军,没得又要叫人知道皇上病了,还是算了吧。您取两张毡子给我对付一晚上就成。”
“您哪儿能跟咱们做奴才的一样对付呢。”胡黎哎哟哟地直皱眉,一脸挺不落忍的模样,却倒也认裴钧话中的理,又见裴钧已然在竹榻上坐了,当然也不再自己没事儿找事儿,转脸就叫人拿来个腰枕给裴钧靠背,又拿了毛毡、沏了热茶给他奉上。
裴钧把毛毡往腿上一搭,捧杯喝茶间,瞧着胡黎给姜湛再换了额上纱布,暂且消停了,便也靠在竹榻上闭了眼休息,可静下来,就不免又想起了他先时在林中听姜越说起的先父旧事,以及蔡飏和秋源智的对话。
实则他那时忽而蹲下挖野参并非一时兴起,而只是为了暂时岔开姜越的注意,叫姜越不要立即问起承平的打算罢了,因为他的猜测是基于他知道承平三年后会攻打沙燕,而眼下却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承平有此野心,他认为姜越不仅不会信他,若就此细问下去,他忧心日后姜越甚至会察觉他的预知和图谋。
可之后发生的事却叫他困惑了。
姜越若有夺位之心、想做个明君,那会关心他裴钧的民学、私学之说倒算正常,可就算他讲的事情根本只是无关的花草和一些童年过往,姜越居然也听得极耐心、回应极坦诚,最可怕的是,姜越还向他首度说出了那句话——
“要是换个人呢?”
这话换言之就是说要江山易主。
在裴钧的前世,任凭朝中将姜越要反之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姜越是连默认都没有过,今夜却唯独因裴钧饮恨自己跟错了主子,他竟就说出来了?
裴钧不禁把回魂后迄今为止姜越的所有举动联系起来,想姜越因他去青云监而“顺路”一道,姜越因他说持票而跟他的票,姜越因认为他对姜湛愚忠表票故揭发邓准,姜越将小时候随口问过他的一句话记了十年,姜越被刺杀还留他喝茶只为道歉,姜越会单独优待忠义侯府送信的下人,姜越因为他的变数被提出和亲,姜越关注他提出的民学私学而不遗余力查询寺子屋之策,到今夜,姜越因他饮恨埋没而主动向他说出江山易主……
所有事情都关乎他,几乎只关乎他。
甚至在二人忽然遇虎的时候,姜越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先把他护在身后。
裴钧闭目长舒口浊气,心里浮现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他几乎觉得姜越想要的并不只是他的万民之策和治世之见,而只是想要他裴钧本人。
如果不是姜越忽而说出那句换人的话,他根本不愿去意识到:他的存在竟然影响着姜越的所有运道——而这一世,影响他自己运道的人,也正是姜越。
这真是一场阴差阳错才让他惊然察觉的天命,这一切甚至叫他开始怀疑:莫非老天让他重生一世,所为的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局棋,而或许只是为了让姜越这个日后的真龙天子、上天宠儿因了他的变数而早日登基?或无法登基?或得到他本该得到却未曾得到的东西?那他于姜越又究竟该是什么人?
姜越为何对他百般留意长达十载?
是欣赏他,一心求贤若渴要他当谋士帮他造反,还是……
之前那花茶之事叫他已经不知该如何作想姜越了,经过今晚,他几乎有些更怕想下去。
前世的姜越要杀他,趁着他被砍了的时候杀进皇城,这样的人会对他有什么好心?想想他就觉得荒谬!
可是一切未验证前,反复作想只会徒增烦恼,他眼下若想知道姜越对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倒不如直接去试探姜越。
如此打定了主意,裴钧心中便也渐渐平静,在竹榻上半睡半醒一会儿,等到太医熬了药来喂姜湛服下,守着胡黎与一众小太监用酒为姜湛擦了身子,他就这样熬到了下半夜,姜湛昏睡多时终于清醒,说想吃些东西。
太医闻讯,匆匆为他把脉探额,喜报皇上高烧开始有退转的迹象了,立时整个帐中都松下口气。
胡黎端来温热清粥要喂姜湛,裴钧心想要全然打消姜湛的顾虑,便强打精神接过来代劳,待众人终于伺候姜湛再度睡下没有多久,天际便破晓翻白,山谷草野间的清晨很快便点染了整个围场营地。
姜湛的高烧所幸退了,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虽还有些低喘嘶哑,却也勉强能支撑一日事务,于是起身由胡黎拾掇衣衫用度,拉了拉裴钧的手,叫他也回去洗漱一番,稍后从驾行猎。
于是裴钧便大功告成地从窝坐了一夜的竹榻上起得身来,掀开了大帐的帘子就一步踏到外面。
岂知此时刚伸直了懒腰一抬头,却正巧和刚从对面营帐出来的人打了个颇尴尬的照面。
这人清俊挺拔、一身雅骨,并不是别人,而就是他那不知如何去想的晋王爷姜越。
姜越是皇室宗亲的管事人,独住的帐篷就在天子对面十步远,安帐的图纸早就在裴钧眼前落过印,他这时一将此事想起,再看看面前神情僵住的姜越,几乎立时就有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
他头天晚上才跟姜越说了他早已不再出入崇宁殿,这一早却被事主看见他正从皇上帐子里伸着最惬意的懒腰走出来……
而此时的姜越看见裴钧,先是一愣,抬眼却果然看向了裴钧身后的天子大帐,面上的神情凝滞一时后,渐渐也恢复常然,片刻便将手中的小药瓶掩入袖下,双手负去了背后,这才笑得清淡又和煦道:
“裴大人早。裴大人深夜代伤辅佐皇上治国,真是忠心可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