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本是彼此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何以为彼此以身犯险、以命相搏?何以裴钧中箭濒死,晋王会穿着寿衣在他府邸坚守四日,又顶着宗亲的压力,始终在裴妍案中处处周旋?
姜湛皱眉扯下了头上金纱垂珠的冕旒,心烦地塞在胡黎手上:“给朕拿酒来。”
“皇上,又喝呀?”胡黎赶忙扶着他进了内殿,劝道,“皇上这几日连着饮酒都发了肺热,太医昨夜才嘱咐了不让饮酒呢。”
“朕是个皇上!晋王杀不得,裴钧动不得,难道连酒都喝不得了?”姜湛撒开胡黎的手,瞥眼周遭宫差道,“你只管拿酒来,叫他们都退下,容朕一个人静静。”
胡黎眼见他独自走入紫纱屏风后坐下,望向这清瘦孤独的背影也是一叹,没法同他再争,只好着小太监去取酒过来。
逾时,酒取来了,姜湛倚在金龙宝椅上三两盏下肚,神思渐渐松软一些,双目望着御案上的金鸡镇纸一黯,眼下陡然有些发红。
他继续倒酒饮酒,听闻胡黎报说贵妃请安也全然不顾,只将一壶酒都饮尽,又唤人再拿第二壶来。
也不知多少时候过去,他听见有人在外禀报,说是翰林送来了新的风颂注录。一时胡黎出声回拒,他却茫茫然止了胡黎,想起什么般,站起来高声问道:“翰林的人来了?”
胡黎的人影在他面前晃动,声音也传来:“皇上已醉了,奴才叫他明日再来罢。”
“不不不,”姜湛即刻抓住他手臂摇晃道,“朕在等他,你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
一时眼前的灰黑人影都散去了,姜湛模糊的双眼中显出了崇宁殿光亮的宫门。宫门正正地对向他,天光上好,夏风微热,这不是冬日,没有碎雪,他却看见那光亮的宫门正中行来了一袭青衫的影子,走进来,端端向他跪下道:“微臣翰林编修——”
“你来了!”
那来人不及说完,姜湛已起身奔入他怀中。
姜湛忍着眼底的酸涩,趁着酒意紧紧勒住他腰身,仰头捧着他面庞,吻上他唇角:“你终于来了……”
“吱呀”一声门响,钱海清摘下头上乌纱,跨入忠义侯府,一路小跑奔向后院,面带喜色地大喊:“师父!师父!”
庭中池塘里的荷花开了,红粉相间。莲叶底肆意游动着艳色的锦鲤,被他跑过的影子惊起一散。
后院里,裴钧赭红的官袍未褪,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软垫轮椅上,由姜越推着,慢慢地晒着太阳转圈儿溜达,而在他们身后,梅林玉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跟着,面有戚戚地缓缓将这盒子搁在了裴钧的大腿上。
裴钧将盒子打开一看,合上了,抬头问他:“你爹你姐夫到处都没找着,你这是打哪儿挖出来的?”
梅林玉收回手来背在身后,哼哼唧唧:“我……搁你家里了。”
裴钧登时哭笑不得,看着他那一脸红肿,摇头叹了声:“得,怪我没想到。回头我给你爹送去,你这段日子就甭回你家大宅了,上外边儿住去,免得被打死喽。”
梅林玉又似哭又似笑道:“还是哥哥疼我,我——”
“我不是疼你。”裴钧捧着胸口,看他一眼,“我是疼你爹,和我自己。”
恰这时,钱海清的叫声传来,裴钧与姜越回过头去,只见钱海清穿着一身从五品文臣的灰青补褂奔进后院游廊来,扶着柱子喘着气,双眼瞪向裴钧喜道:“师父!您醒来了!”
“呵,这不是钱司丞么?”裴钧胳膊向后架在轮椅的椅背上,抬眉打量他,“昨夜不见你回府,我还道你是飞黄腾达忘了我这师父呢。”
“徒儿怎敢!”钱思齐一手抱着乌纱帽,慌慌提着袍子走到他面前,长长做了个揖,“师父教诲有恩,徒儿再世难报,只是这缉盐司新立,衙门开在南城坊里,路实在远,昨夜事儿晚不好回来,我便在司部睡了一宿,今日一早听说师父上朝了,这便火急火燎赶回来瞧瞧。”说完问裴钧道,“师父伤重,眼下可还有大恙?”
“养着罢了。”正好一行人走到凉亭,裴钧起身来和姜越一起坐在了凉亭里的石桌边,拍拍身边的石凳子,唤钱海清起来道:“你见过晋王爷。”
钱海清又赶忙问了姜越安泰,坐在裴钧身边。
石桌边有四个座,梅林玉瞅了瞅还空着的那凳子:“那我也——”
“你边儿上站着,”裴钧斥道,“没你说话的份儿。”
梅林玉遂委屈巴巴往他身后站了些,双眼望向姜越,目露恳求。
姜越轻咳一声,垂了眼笑,向裴钧道:“梅少爷此番情急行事,也提心吊胆了不少时候,眼下商印找着了,便也叫他坐下喝口茶罢。”
裴钧听言看了看梅林玉,梅林玉赶紧冲他眨眨眼微笑,一时也叫裴钧心里软了三分,便调开眼道:“坐罢。”又见梅林玉一坐下就抬手要拿他面前的茶,忙一掌拍在梅林玉的猴爪上:“这茶你可没份儿喝,要喝你自己倒白水去。”
梅林玉收回手来吹了吹,悻悻望着他杯中绯红的茶汤,咽了咽口水,转而还是提壶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裴钧不再管他,只转头向钱海清吩咐起正事来:“缉盐司新立,一切事务从头开始,也算委屈了你。眼下张三也当入刑部了,你这几日便准备一番,等着不日同他动身乘船。”
钱海清赶忙应下,问:“张断丞确凿能入刑部么?”
姜越道:“内阁如今已不是蔡氏独大,皇上多有倚靠张家。刑部乃一国法司,掌天下刑名,将儿子送入刑部、成为尚书,是张岭毕生心愿。无奈其长子张和志在游学诲生,不在朝堂,是故他便将一己宏愿强加在张三身上,如今终有机缘,一定会极力敦成此事。”
“而此事需要朝中票议,他又需要我的表票。”裴钧接过姜越的话头,向钱海清道,“所以就算蔡延不想放了裴妍,张岭也不会助长他的威风,甚至更有可能帮裴妍一把。”
钱海清恍然:“原来如此。那师父不日便能接她回府了?”
“我我我,我去接!”梅林玉捧着白开水举手道。
“你还有别的事儿做呢。”裴钧一把拽下他手来,端起桌上花茶,徐徐道,“你得把那大船备好,咱家的娃娃们,这就要出去办案了。”
绿树浓荫,蝉噪愈静。送走了梅林玉和钱海清,院中难得清静,裴钧再由姜越推着轮椅遛,没走几步,干脆把姜越拉到自己的大腿上坐了,搂紧,实在是不能更舒心。
姜越身上还是那样的草木清香,日子久了,一日闻不见,裴钧倒怪想念,这时埋在他胸口,赶忙一个猛蹭:“好王爷,不走了好不好?”
姜越揽着他后颈,手肘搁在轮椅的椅背上,用指尖捏了捏他一边耳朵:“那反不造了?”
裴钧在他怀里笑出来,直起身看他:“我发现,说起这事儿你倒从来都安之若素的,这又不是什么小事儿。”
“习惯了。”姜越也笑,“和你说自己是权奸一样。”
他抬手放在裴钧的心口上,目光低垂:“还疼么?”
“你问就不疼。”裴钧亲了亲他的脸,“要是上朝的时候有人问我,我立时疼死在原地,再讹他们为害重臣,把他们吓死。”
姜越苦笑:“这你也能开得玩笑?到时候我先吓死,这反就真别造了。”
裴钧压低声:“哪儿有那么吓人?我这不活过来了么。”
说到这个,他忽而正色,坐直了身子,双手捧起姜越的脸:“我再警告你一次,萨满,你绝对不许再碰了。”
姜越的脸被他两只手掌遮得只剩双眼睛,嘴也被捂了大半,只能乖乖在他掌心点头,轻轻挣脱出来:“可他们——”
“不容再议。”裴钧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你可别瞧不起阳寿。这辈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要你跟我一起活得老长,像两只老妖精那么的老长。活过老王八,活过白仙鹤,活过柏也活过松,过他几百年神仙眷侣的日子。”
姜越摇摇头,嘴角噙着笑:“知道了,我让人把他们送走就是。”
“送的越远越好。”裴钧把他的手拉起来,强行掰他手指,掰成了发誓的手势,“你发誓。”
姜越就着他这动作,微微低头,软软地亲在他唇瓣上:“我发誓。行了吧?”
裴钧直觉一股酥麻从嘴上传到心底,带得心室猛振,伤口都疼了一下,却舍不得把他放开,再纠缠了一会儿,还是补了句:“再有一次,我可就不理你了。”
“再有一次?”姜越偏头看着他,“那我人都吓没了,你还同谁怄气?”
裴钧绞着他的衣带,听这话是别提多受用,眼睛都笑成了缝:“泰王爷还生你气么?”
“暂时消气了。”姜越想了想,也不知该怎么说,“见我活着,毕竟比见我死了开心,可到底知道我有异心,哥哥们也提防我。”
他想了想道:“此番既是借了老祖宗的名头复生,我与赵先生商量过,今夜开始,就要去跪太庙了。”
“真跪?”
虽然裴钧知道,姜越此时对先祖愈加敬重,才越能在宗亲面前把复生的戏演足,不与宗亲更生嫌隙,可一想到这大热天的姜越要穿着七层华服夜夜跪太庙,他实在也心疼,“赵先生好狠的心,搁我可舍不得。”
姜越从他怀中站起来道:“成大事,自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便是如此,宗亲也未必能饶了我,我心里也过不去。”
说罢抬手摸摸他脸:“走了啊。”
可就在他转身时,裴钧突然站起来把他抱进怀里,抵着他后背,把下巴搁在他肩上。
姜越愣了愣,微微回头:“怎么了?”
裴钧沉默一时,叹了口气,才悠悠念道:“与君离别苦,始知相思长。”
然后就这么多抱了他一会儿,才轻轻道:“去吧,七郎,过几日裴妍的事儿结了,我夜夜都去太庙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