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的话仿似一根细长的竹竿,将“李偲”这一篝几近熄灭的冷火挑燃了。当中的火星渐渐生出光和热来,慢慢将裴钧的记忆照亮,令他一字不漏地想起了李偲接李存志尸身返乡时怒吼的话——
“……就连如此人物与裴大人你也救不得我爹,那这一朝上下,究竟是黑成了什么情状?往上数法司、内阁和天宫里的皇上,一个个也定然是绝顶的昏聩!”
“凭什么贪官污吏肥了腰包,伸冤的人却要死?凭什么我爹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却连死都死得冤屈!”
原来命运的轨迹转向之后,竟是在这里蛰伏待起。
裴钧此时此刻忽而发觉:若他如前世一般没有制止邓准伤人,就不会救回钱海清拜师;没有钱海清,他不会知道唐家在南地贪墨受贿、挪用公造,也不会为了卸掉蔡家臂膊而让钱海清想法子对付唐家,那么,钱海清就不会请李存志入京。
若李存志没有入京为李偲和南地百姓伸冤,自然就不会因越诉而死。如此,李偲无法出狱,和他爹一样死在盐民起义前,就不可能成为盐民保长,更不可能煽动乡镇、领兵起义……
裴钧心底一冷,脚下虚浮,不由扶住庭中的树木,在盛夏的夜里吐着寒气问姜越一句:“他们打出的旗号,是不是‘贪官污吏必须死’?”
姜越眉心一敛:“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前世盐民起义打出的旗号!
裴钧勉力按下心中悸悸,低声答姜越道:“你想想李偲那时在御史台里说过的话,便都能猜得出了……眼下盐民不恨皇上,最恨的就是定下新政的朝臣。这个旗号是最能煽动人心的,李偲很聪明。”
他在树旁的石桌边坐下,犹在惊疑这万事万物间布满的伏线,却听姜越坐在他身边道:“裴钧,我知道眼下煊儿病重,说这些或许不是时候,可……”
见他欲言又止,裴钧稍稍作想,便意料之中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机不可失。”
“不错。”姜越凝眉看了眼身后姜煊的屋子,压低声对裴钧道,“削藩一起,我在京中形势孤立,近来内阁又抽调壑州刺史入京述职,大有参我一本便可得越级擢升之意,此后又会替换何人尚不可知,此举必是想破我壑州军政一体之固。”
“文臣调令尚需等政令施行方见好坏,兵将排布却不同,若有不当,动乱只在朝夕之间。壑州军政之重,事关北地三府六道,刺史之位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多方权衡之下的人选,此时若变,军心不平,我若是继续被困京中,或然还未等起事,北疆的局势就先乱了。要是能借此机会出京,平叛自是当务之急,若能速决,我也好回壑州一趟,解了这内阁惹下的乱子,以免后院起火。只是……”
“只是眼下,朝廷根本不敢让你出京,更不要说让你领兵。”
眼见外间纷乱,裴钧强打精神,定神细想一二,忽地起身来,招招手将姜越引入自己的书房之中,拴上了门道 :“而且,要速决南地叛乱,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他让姜越坐在自己的太师椅里,从书架的最上方抽出一条很长的卷轴来,拍了拍灰,然后往姜越面前的桌上扬袖铺开:“瞧瞧,这是我爹的战事险要图纸。”
一幅五尺来长的绘卷在姜越面前展开。姜越眸色一亮,见其上用青墨绘制着本朝疆土,山川湖泊分明,州府比例清晰,各处重镇粮道亦有标记,只是不少地方有些朱笔写下的批注,字很丑,像鬼画符似的,不太好辨认。
裴钧见他因努力分辩那些字究竟写了什么而看得英眉紧蹙,不由觉出分好笑,解释道:“我爹没读过什么书,字儿丑,王爷见笑了。”
“这些朱批,是裴将军写的?”姜越根本移不开眼地注视着图纸上的朱批,看到稍远处,甚至还站起来看,“那这图纸是谁画的?”
“是他从前帐中的一个谋士,应该也已作古了。”裴钧眼见他着了迷似的,便抱着胳膊靠在架子上,静静看了会儿他瞻仰图纸的认真模样,这时觉得他的七郎可爱极了,未曾想竟是这样个武痴,早知如此,他该早点儿把老爹压箱底的图纸拿出来。
姜越这时才看完个大概,终于抬头,抿了抿唇道:“这图,能不能——”
“能。”裴钧点点头,抬手戳戳自己的脸,“亲一下,你搬空我这侯府都行。”
姜越本是神思紧绷,这时被他岔开一句,不免失笑,抬手把他拉到近前,在他颊边浅浅一贴:“你把图纸拿出来,是想说什么?”
裴钧坐在他身后的太师椅里,将他拉在腿上坐了,把他困在了书桌和自己之间,微微仰头啄了一口他的下巴,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才温声道:“七郎啊,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你都要听好了。”
姜越点了点头,听他压低声凑在自己耳边道:“自古老百姓起义,鲜少有成功的。也许你以为,李偲领着盐民造反,也一样没有那么危险……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任何对它的轻视,都会助长它的火焰,如果扼制得不妙,它更会像燎原之火一样,极快地蔓延开来。”
姜越凝眉看向他:“新政无道,李偲占了民心,你认为他的人马还会壮大?”
“一定会,且很快就会。”裴钧极为认真道,“李偲曾身陷冤狱,更是目睹此制害死他父亲,目睹了南地万万惨状,他要的何曾是贪官污吏必须死?他想灭的实则是这法、这制,可他自己想不明白,还以为是要和他口中的‘狗官’决一死战,所以才捏了刀,要杀人。而梧州一案,造出了不少像他这样的人。可要杀谁呢?他们说不出。所以就算是杀了张岭,杀了薛太傅,杀了所有阻挡李存志上告、杖毙李存志的人,李偲也不会收兵,不然眼见唐家问斩,他就不会反。这样的人,起义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治世,而是为了仇恨,才挑唆暴怒的百姓为他驱使。而今,天下之民苦政日久,眼见有个报仇的机会,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煽动,这样的暴乱持续下去,攻城略地后只是抢掠银钱、欺辱妇女、各自称王,所谓的起义,也终究沦为遍地匪乱。”
说到这里,他指着地图的西南一片道:“苍南道山地复杂、地形险峻,李偲纠集民兵起义,靠的是那里易守难攻,只要他占尽地势,朝廷很容易损兵折将,使战事僵持。战事一旦僵持,打的就是粮草。如今国库空虚,户部搁不开手脚,朝中形势复杂,且不说他们根本不敢放你出京,就算真的让你领兵出征了,内阁也不会给你那么多宽宥。”
这些姜越倒也明白,不由皱起眉:“那,如何解?”
“既是粮的问题,自然用粮解,只是此法要人耐得住性子。”说到这里,裴钧有些疲倦地靠在他肩头,声音放轻了一些,“七郎,你想想,国库都没什么粮,梧州难道就会有粮?苍南道的许多土地都被蔡氏兼并,一直由唐家代管,这新政一起,唐氏大改盐田谋利,以致稻谷的耕田十无其六,而这些私改的田产并不上报,耕田变少,税收又不降,自然又变成佃租加之于佃农头上。佃农交完了租,甚至没有余钱去租来年的种子,只好也弃耕从盐,可就连煮盐也被蔡氏爪牙层层盘剥,落到口袋里没几个子儿了,老百姓最终穷得只剩条命,却又遇见发大水,命也没了,还活着的人守着被淹掉的田地,活也活不了。李存志看不下去了,捧着丈长的白布让老百姓写了血书上告,结果他儿子被冤进了牢狱,要杀头,连他自己也落得个被打死的下场,这苍南道也还是吃不上饭。李偲正是因此不公,才能纠集起保甲盐民造反。可他是武生,趁着夏季贸然起兵,连秋收都没等,必然是因仇恨蒙眼,没想明白粮草如何接续。你若是带兵去了,只需守在这儿……”
姜越看向他所指之处,眸中掠过诧然:“南岭府?我不必过江?”
“不必,也万万不要过去。”裴钧把桌角的绢灯移近了一些,让橙黄的灯光把地图上的西南一隅照得更亮,指着梧州一地道,“李偲起义之处是梧州,梧州在大江南岸,而战事却是从江北的南岭府传回京城,那么南岸的雁翎关必然已经失守或投诚,你一过江便是背水一战,地势局促又难有援兵,所以,最好不要即刻前往。”
“咱们反过来想想,李偲要造反,必要北上,北上要找粮草,最近又最丰足的粮仓就在南岭府西北,他绝不会绕过。所以你只需悄然疾行到这南岭府观望。李偲寻思北上,粮草又日渐空乏,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过江抢粮,岂知都在你眼皮子底下。此时你在北,他在南,你在高,他在低,你擅长铁骑,他全是步兵,你在城里休整以待,他刚刚渡河精疲力竭。一旦发现他冒头,你便领着骑兵俯冲下去,必要把战事结束在平古原之前,以防他占据粮道,而一旦捉住李偲,七郎,你务必第一时间杀了他。”
“杀了李偲?”姜越目光一黯,沉眉看着地图上的苍南道山川,指尖在其上反复摩挲。
裴钧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也叹了口气:“此子固然可怜可悲可叹,可他起事到底是为了毁灭,不是为了安民治世,若不斩草除根,一朝割据四起,天下人人皆以为中原可堪逐鹿,以致疆土分裂,干戈不休,万万人罹难,那才会是更大的悲叹。七郎,你既然是去平叛,杀李偲绝不可避免,待诛灭李偲和所有叛将之后,乱军必溃,那时你安顿好军事,需趁声望高涨班师回朝,我必在京中改天换地,开门迎你回家。此事决不可心软,否则天下大乱,你夺位之事也必受掣肘,若是大业不成,你我万民之策都尽归泡影,就连你也会……”
说到此,他的目光微微颤动,不再继续说了,只抿了抿唇道:“你要答应我,我不许你有事。”
“好,我答应。”姜越很干脆地点头,想了想,又有一丝奇怪,“你从未随军出征,这些主意都是何处得来的?”
裴钧倒不居功,很坦然道:“自然不是我想出来的。”
姜越狐疑:“那是谁?”
裴钧垂头想了想,微微勾起唇角:“一个……比你我都厉害些的前辈。”
姜越听来只当是裴钧父亲一辈的将领,并没多问,却不知裴钧这话中的前辈,便是前世领兵在南地此起彼伏的各种叛乱中足足困守了两三年的姜越他自己。
裴钧很清楚那时姜越平叛的苦,因为苦的也不只是姜越。那些支撑了姜越两三年的粮草,是裴钧和方明珏一点点从天下各处的犄角旮旯里抠出来替他筹得的,而姜越知兵也知政,确实把这些粮草都用在了刀刃上,只可惜他们从一开始轻视,错估了梧州乱军的形势,后来战火不断蔓延,难以扑灭,也让姜越在战乱中数度陷入绝顶的险境,有时失去音讯,有时上报战伤,绝难有太平。
那时他也怨过姜越,为何迟迟不能结束战斗,可一旦研究起姜越的作战来,他却不得不佩服,因为姜越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叛乱,实则已经竭尽所能,而他今日告诉姜越的这些,也都是他前世和姜越一南一北操持战事时摸索出的教训。
那时的姜越已年近四十,调兵排布之老练,恐非年轻时候能比得上,裴钧把他那时的经验告诉眼前的姜越,是不忍见他的七郎再受一次那样的苦。
一点都不想。
可哪怕如此,这却还是战事,意外无处不在。
眼见姜越还在研究他爹的这张图纸,裴钧圈住他腰身,把脸贴在他背心上,闷闷唤道:“七郎……”
夏季衣衫薄,他的鼻息吹拂在姜越的后背,让姜越终于从图纸中走了神,又听他的声音低低从身后传来:“七郎,我不想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