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灯的亮光照明了室内,这一间贯来用作内朝议事和天子理政的屋子,终于在蔡延的浊目中再次清明。
距他十步之外,裴钧身形挺拔,白衣执灯而立,身后的更远处,贵为天子的姜湛正面色煞白、脸带血迹地坐在桌案之后的龙头御座中,而御座的近旁,还密密匝匝地守卫着百十来个身着前锋营禁军铠甲的侍卫,个个冷容冷刃地面向蔡延,见有禁护营的兵士走进来,他们还更朝前了一步,将龙椅里的姜湛挡在了身后。
可姜湛的面容却丝毫不因这铜墙铁壁一般的护卫而从容安然,相反,此时的他已是神容俱震、浑身颤抖,直似一只被狼群环伺的惊鹿。在看见蔡延领兵而入的一瞬间,他眸中非但没有一丝求救的希冀,还更透露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恐慌。
这样的目光,让蔡延在瞬间的错愕后,迅速地分辨了场上的形势,沉声呵斥道:“裴子羽,你竟敢杀害大内总管,撺结近卫挟持天子,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裴钧把手中的灯台轻轻放回了御案之上,闻言几乎是忍俊不禁道:“哎,蔡太师,误会,误会了。我这何得是挟持天子?我这可是带病护驾啊。”
他扶着御案,非常刻意地捂着胸口,坐在了侧旁的一把高背椅里,不紧不慢地叹息一声,竟像是拉家常一般,和蔡延聊了起来:
“蔡太师有所不知,我这一日啊,可是真真的波折。今儿一早,先是高爷忽然来了京城,带人在司崇门外闹了一场,给我京兆司的都吓坏了。我正忙着收整呢,他倒好,溜达到我府上,给我带了件东西,还非要我带着他师兄面圣。高爷辈分儿大,我也没法子,只好应了他。岂知我这求见的签令递进宫来都等过了戌时,也不见有人来传。我还纳闷儿呢,是皇上不愿见我?还是我这签令根本就没递进去呢?”
“可这么想着还不到两炷香的时候,您猜怎么着?宫里竟派了皇城司来拿我,说是今夜有人火烧文德殿,不知怎的,却是要抓我去问话。我还什么都没搞清楚呢,就被押进了宫里,这才知道,原来是这胡公公截了我面圣的签令,害皇上以为我怀有异心,不止如此,他还撺掇侍卫,污了我一个忤逆纵火的罪名,气得皇上呀,提起金剑就把他给杀了。”
“哎,蔡老太师,您说说,像他这种欺君罔上、吃里扒外、暗害忠良的狗东西,是不是该杀?”
他明明是笑指着胡黎的死尸,清亮的目光却是盯着蔡延。
蔡延冷着脸道:“若要说欺君罔上、暗害忠良,你裴子羽也是当仁不让,又何须在此指桑骂槐?你藐视成法请废内阁,捏造重案祸累朝班,如今不仅不知悔改,还勾结禁卫伤及皇上,直是大奸大恶的谋逆之徒!就算是免死金令,也救不得你!我今日,便是带了太后懿旨前来,要诛杀你这祸国害民的奸佞!”
“来人,给我拿下他!”
他身后的谢平领了快五百人过来,个个披甲执锐,方才虽被裴钧那装神弄鬼的举动吓了一跳,可这灯一亮,却见对方人手远没有自己的多,当即便松了口气,要带人上前。
岂知,他们刚刚走出了两步路,围守姜湛的侍卫就“唰”的一声拔出了刀。
这整齐划一的金戈之声把御座中的姜湛吓得一震,当即大叫:“蔡延,不要乱来!你、你们都……都给朕退下!”
眼见天子性命受迫,谢平的人马不知所措,连忙回头去看蔡延的意思,可裴钧的声音却先于蔡延传来,恍然大悟般:
“难怪蔡太师来的这么晚。听说您戌时不到,就得了我要面圣的消息,亥时便去了禁护营调兵,我还生怕见不着您一面,这才紧赶慢赶地跑进了宫来,岂知……您竟是绕路去了趟太后娘娘那儿,要请旨来剿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是觉得可笑极了一般,低声沉沉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抬手点了点眼角说道:
“贯来只听说,英雄尚有宝刀锈钝之日,未曾想,这权奸原该是老而益奸的,却竟也有壮士迟暮之年?哎,看来这一遭遭的丧子之痛果真锥心,竟是把蔡太师都给锥得傻了——居然忘了这宫变之中,百般阴谋皆为下品,执着私怨就更是幼稚,若是想赢,则无论如何,都该要先擒皇帝。皇上都还在,您怎么能为了杀我,独独跑去请了道无用的懿旨呢?这不是糊涂了么?”
独盏绢灯的光亮昏黄,映在他倏然发笑的丰俊面庞上,将他的神色衬得卓卓朗然,就连他英挺眉目下戏谑的神态,也在此光晕中恰到好处地逸散开来,比平日更多了百倍险恶,也更多出了百倍的舒坦:
“蔡延啊,蔡延……你就这么恨我?放着这大好的皇城不要,放着你儿子关在刑部牢里不要,就非要执着来杀我?你可知,你今日若是径直带人去忠义侯府,我眼下活与不活,或还两说。只可惜,你到底还是更惜着你西林蔡氏的百年家底,也更惜着你蔡氏满门的荣华富贵……要不然,你不会一听见‘吴启明’的名字就坐不住了,你也不会为了烧掉大内秘档和请旨杀我,错失了今夜最宝贵的一个时辰。”
他将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定定望向蔡延枯皱灰败的老脸,在一室的静默间,沉邃地欣赏了很久,才笃定而平缓地说道:
“那一个时辰或然能够救你的命。但那个时辰,已经过了。”
“蔡延,你输了。你的时运已经过去,而你的死期……也已然到了。”
说到这儿,他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来,上身微微前倾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十分真意地劝道:
“要不你跪下求求我,再去我老爹的牌位前,磕一百个响头认罪?说不定我还能考虑考虑,只夷你三族,替你老蔡家留下点儿祸苗去捱活罪,也给你和你那儿子留个全尸,叫你们下了地府也好相见——”
“裴子羽!!”
蔡延苍老的声音像蛇嘶一般从喉中发出,脚下顿顿朝前走出半步,半张脸被绢灯映亮,神容直是狰狞可怖:“尔黄口竖子,只凭这百十人马,竟也敢同我引颈叫嚣?我今日,便要将你千刀万剐……用你的骨血,为我儿祭坟!”
随同他此言,这方殿外竟赫然响起了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听上去是有一大队人马赶到,此时正从殿外围来。
谢平一听,料是他那副将唐真带人带械前来会合,紧绷的心弦便更是放松,连忙朝外喊道:“快,让他们进来!”接着只将右手扶在腰间,冷蔑地看向裴钧,哼声笑道:“你到底是年纪轻,治了个礼部,就只会耍耍嘴皮子。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我们的人马可是有——”
“报!”
殿门外传来的叫声打断了谢平。
谢平一愣,回过头,却在看见来者的一瞬彻底懵了:“你……你是何人?!”
殿外的空地上新进涌入了六百个人,他们穿着和谢平人马全然不同的灰褐色皮甲,脸蛋上还有些烟灰和黑渣。其中一个手里提了东西,已走来阶上,单膝跪在殿外,冷声答道:“卑职毛青,是火班营铺兵兵长。”
蔡延听来竟不是唐真,面色顿时一青:“火班营?”
裴钧这时候休息够了,从座椅里站起了身来,好意提醒他道:“蔡太师忘了?年前跟赫哲打仗,皇上的内帑也贴了银子,吃不开,内阁便没给宫里批那添置灭火机筒的签子,全京城,眼下便只有五城兵马司衙下的火班营库房里有机筒了。宫里这一起了大火啊,要是用水缸和水龙都灭不掉,就只能请火班营的推筒来灭。这机筒高大,用起来繁复,需要的人手也多,晋王爷当初为了训这一班人马,可没少花工夫和银子呢,今日要不是蔡太师放了这把大火,许是连我都没福气见上一见,到底是我要谢过蔡太师了……”
说到这儿,他见蔡延的脸色更是死灰一般,便笑起来,隔窗对那兵长提点道:“毛兵长,您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