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至,天边已泛起些微晨光。皇城北侧的正德门边开了道窄窄的角门。兵部、礼部和工部的司官被闫玉亮的人给叫醒,套上补褂就火急火燎地赶到此处碰了个面。
这七八人从角门进入皇城,疾步同行一段,三言两语对好了公事,便很快分作数路行动:
其一,是要协同查看文德殿大火后的情况,以安排清理残垣和搬运所剩库藏的人手;其二,是因禁护营的谢平、唐真及其手下叛兵伏诛,要尽快重新清点步兵和武器,商议调度和换防;而其三,则是备办天亮后上朝所需的一些礼制用物,与吏部会同,为即将宣诏的圣旨弥补官中文书。
除了他们,皇城中的各处,也无不因这一夜之间的惊变而流转奔忙,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迎接旭日来临。
短短十二个时辰而已,禁宫之中已暗变天日。
皇城正西侧的司崇门缓缓开启,候在门外的官员们无不听说宫中生变,此时便几乎是踮着脚,拿或惊或疑或怕的目光向那高门窄缝里瞪眼看去,想看看里头究竟是变了什么。
可这看顾的目光,却被门楼脚下一片黑压压的人马给截断了。
那是七八十个刑部衙役和随调而来的八百名巡京营官兵,而站在这一干衙役与官兵更前面的,是在刑部院中值了一宿堂子、半分未曾阖眼的张三。
他一张冷脸上直眉紧蹙,幽沉双眼下泛着青黑,那神容与其说是紧张与肃正,倒不如说是心弦紧绷了一夜之后却被横空一刀劈断的堂皇。
半个时辰前,就当他眼看着日升天明、蔡岚尚在,就自以为刑部之中无事发生、尚算安然的时候,皇城司卫却忽而传令他宫中生变,要他即刻点领衙役,随同兵部调派的人手,马上前往司崇门等候拿人。
他遑遑站起,只来得及问出:“生什么变?拿什么人?”
皇城司的却因要赶去办下一趟差事,只留下句“乱臣贼子”,就从刑部匆匆走了。
可这四个字,却和了前一日孙世海下工之前说过的话语,将张三那时冰冷的预感顷刻揉进了此时宫门外湿冷的晨雾,使之蔓上他裸露的后颈,钻入他透风的袖子,一寸一寸浸进他骸骨,叫他腔中横生冷寂。
——谁是“乱臣贼子”?
——宫中一夜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当他领了人在宫门外与巡京营的官兵会合时,才从这些官兵的口中大略得知:
昨晚入夜之后,当朝太师蔡延竟伙同大内总管胡黎造反,不仅擅调禁护营步兵挟制太后、冲撞天子,还火烧制敕库,意图矫诏废帝。
宫里这一夜之间就死了好几百人,等今日逮了逆贼出宫审讯,更是不知道要牵连进多少人来。
如此刑部就有的忙了。单说是剿灭蔡氏朋党,便是本朝四十年来未竟之大事。一官兵说到此处,还颇为羡慕地看向张三:
“张尚书如此年纪轻轻,便能断理这番大案,实在是官途幸事啊!”
可这些话中的每一个词张三都能听懂,凑合在一起,却是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蔡延……和胡黎造反?那宫中眼下,是什么境况?皇上又……”
“皇上还好着呢。”
另一个官兵很快就回答他,面上竟露出有些吃惊的神色:“大人,您不也是六部的么?六部有几位大人,好像都被召入宫面圣了,您怎生一点儿都不知道啊?听说昨夜是多亏了裴大人在宫里,一面调人守着皇上,一面又调人去救太后娘娘,这才把宫里的二位都保住了,眼看是救了天家的性命,立了天大的功劳!咱们营里可都传开了,宫里还不知道要怎么赏他呢——”
“是裴大人救了皇上,裴大人护的驾?”张三赤红的双眼瞪着,口中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自问,脑中极力拼凑着万事万物之间的关节,却怎么都无法将一切粘连起来,“可他要帮的,不应该是……”
“大人早啊!”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
张三回头一看,是孙世海笑着,从一众拿锁持械的刑部衙差间挤过来了。
任凭周遭如何议论纷纷、忧心无比,孙世海竟是一副睡饱歇足,神完气清的样子。
面对张三看向他那憔悴而惊疑的目光,他不止露出不解的神色,更还非常关切地问道:“啊,大人,怎么了?”
张三压着腔中的火,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怎么了?你会不知道?”
他这肃穆认真的模样,叫孙世海蓦地一乐,像是真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片刻过去,只耸了耸肩道:
“甭管是怎么了,这天也都亮了。大人心里揣了一夜的事儿,指不定这一早还能结出个果子呢,又担心什么?您权且宽宽心罢。”
他这不知所谓的松和话,竟是再一次将那股莫名其妙的冰冷预感兜头罩在了张三脑门上。张三正要上前问个清楚,前方宫门后却传来晨钟之声,一个司礼监的小太监走了出来,拉长声道:
“寅时正刻已至!百官入朝!”
随即,一个前锋营的步兵也从他身后走出,高声说道:“着刑部尚书携人前来!”
张三一凛,连忙带了身后衙差和官兵随他行路。
在他们身后,排队恭候早朝的京官们也不敢耽搁,俱是捧好笏板,牢牢跟着巡京营的官兵,亦步亦趋地走进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