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珏抬手,清了清已经有些干哑的嗓子说道:“第一,苍南道受灾之前,已有蔡氏、唐氏为首的富户以盐业占田,霸用农工,而首府梧州的知州一职,自李存志死后又至今空置,淹田、淤田和所剩民田,如今究竟各是多少,便一直没有测算报上,应收的税赋就实难计算。既是这叛乱刚定的关头,咱们与其强征税赋让百姓来骂,倒不如先减免一两年,好叫百姓知晓朝廷仁爱,稳一稳民心。趁这空当,我户部也正好督促府道重新量地算赋,这样等涝灾解决,田地好起来了,税赋就再征不迟。”
赵太保问:“第二呢?”
方明珏道:“第二,前朝在各地,曾有设福田庄、广惠仓的先例,我以为可以效法。朝廷拨出几处官庄、库仓,在周围集中安置失地的流民,让他们参与耕作或织造,每季只收走额定的数量充入公仓,剩下的就算他们多劳多得。此法如若可行,今后或也可以常设,再有相似灾情,亦可如此以粮养工,兴工代赈,平日也可用于接济穷困无养之人。”
赵太保袖着手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可议。还有第三?”
方明珏笑道:“第三或就有些冒险了,但道理也简单。我想,苍南道和黔川道一样,有许多地广人稀的荒原山谷,那咱们也许可以学学高大人,捏几个名目,鼓励老百姓垦荒建村,开拓耕田。如有成功的,想要保住田地世代继承,势必就会上户入籍,于朝廷而言也算开源增收。但这法子吧……要是管不好,倒易在穷山恶水里养出小朝廷和土匪窝子,真那样,许是得不偿失——”
“那若是派一个又知兵又懂政的人去看着呢?”裴钧下意识地接下他话头,说罢抬眼,却见赵太保和闫玉亮都瞪向自己,又苦笑着连忙捂嘴,叹了口气道,“也不是我想多这一嘴,只是梧州知州一职空着,眼下倒正有一个能用的人在京城里告休呢,我不提这一嘴,倒怕他改日走了,咱们又要四处去寻。”
闫玉亮皱眉:“谁啊?我还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啊。”裴钧向方明珏扬了扬下巴,“那人就在他家里,昨儿一早还同你喝了茶呢。”
方明珏正在抻腿捶腰,听言眼睛一直,反应过来:“你说我爹?”
裴钧掂着手里的军报,似笑非笑:“方大人从前是两道巡抚、封疆大吏,如今做个知县,是屈了才了。我也是想起他还在休沐,便就这么一提,用与不用,还是你们再议。”
说完他便捻指缝了自己的嘴,再向赵太保抱拳告罪,随即只将南地传回的军报和剳子收进了袖袋,便把蒋老和二位武将请到殿外的廊下另叙。
可就在这转身的一刹,他却见殿角的屋檐外忽有一捧白粟落下,一惊抬头,竟见是漫天银屑从天穹飘洒,被风一吹,便沉浮在艳红的宫墙之间,散落在石板砖地上,化作点滴深黑的水印。
“下雪了?”
蒋老伸手往廊外去接,和裴钧对视一眼,见彼此脸上都没有喜色,与两位武将相看,交接的目光也只是忧心:“今年这雪,下得倒太早。”
“谁说不是?”裴钧仰头望着殿外愈见变大的雪势,抱臂叹了口气道,“立冬下雪,一冬雪,这是天地不仁啊。今年,怕是个冷冬。”
听见他这话,殿内围坐在桌边的朝臣也都抬眼向门外看来,眼见那无尽莹白的雪絮从天空飘下,人人脸上也都是严峻的神容。
“说到冷冬,我倒还有一事和你商量。”蒋老拉着他走远几步,低声道,“萧临从塞北来信,说沙燕的内战打完了,魂骨王阿力甫满攻占国都,建立了新朝,自称是‘海东国国君’,给他去了信先行知会,让他约束边军,以待邦交重订。”
“正式的国书,恐怕很快就会送到京城。今冬若是苦寒,这‘海东国’新立,还流民遍野、焦土千里,肚子怕是填不饱的。我担心这个阿力甫满会与仑图勾结起来南下寇边。眼下塞北军的内讧还没解决,要是拖下去,边事怕是要坏啊。”
裴钧一惊,想起来问:“承平的人马呢?秋源智撤兵了?”
蒋老呿道:“早撤了!冬狩之后就撤了。”
裴钧有一瞬的恍惚,过了一时才颔首揣度,指了指身旁通往侧殿的回廊:“讲武堂离这儿太远,您和师兄商量一下,看明日能不能叫上礼部和鸿胪寺的人,大家一起在这儿议兵。要是有用钱的事务,也正好就近问问明珏儿。”
蒋老愣了愣,抬手比划了一下身旁两位武将:“都在这儿议?”
裴钧道:“都是朝臣,国务事急,文武又何必分家。”
说着他又问:“萧临上次来信也半月过去,替他借的粮应该都送到了,塞北的内讧都还没消停?”
蒋老叹一声:“他信里既是没说,应是消停了几日。只是,蔡沨死后,辖下两州的驻兵都不安分。丰州的主将暗地里拉结人马,就这两月,都跟涂州掐过好几次架了。所幸萧临在,没闹出人命,但他一问兵册,倒是哪一营都不乐意先给,旧册也不知多久没有增删了,人和马的数量都对不上号。如今边关局势不明,此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发落……”
“不止如此,边军四五万人扎在疆界上等着粮饷,几月里,这二州交去的粮饷又没有一次是齐的,这不,营里也都压着一口恶气呢。萧临现在不仅要盯着丰州和涂州的场子,还要谨防边军哗变,夜里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就怕有什么小事儿吹毛引火,闹得三边都打起来,到时候那初生牛犊的‘海东国’再添上把柴,这塞外可就有热闹瞧了……”
裴钧听来皱起了眉:“师兄选调的官员该是都到丰州了,竟是一点儿帮不上萧临?”
“他们倒是想帮,可哪儿帮得动啊?”蒋老苦笑着哈出口白气,“子羽,这一国上下的兵事,各地自有各地的毛病,其中边鄙尤甚,丰州的麻烦更是数一数二的。”
“二十年前,从蔡构开始,丰州历来军政一体,但怪就怪在,它不是政令军从,而是军令政改——谁号令边军,谁就做州牧,谁做州牧,谁就是土地爷,因此,那数百里沃土落入蔡氏手中长达二十余年,州县田地被大半垄断,军民生计都困在他一家,何人不是为他卖命?”
“蔡沨死后,丰州一干亲信率部出逃,死了一些。涂州几个将领想趁乱多杀几个占了田亩,这才和驻军打杀起来,两败俱伤,闹到了皇上跟前儿。内阁以为,派个良将过去整治军纪,杀几个脑袋满地滚,吓唬吓唬他们,内讧就解了,便一味让皇上选人派去。可他们岂知,武将若只是驻派在军营里,等闲是动不得州里事务的,要速决此事,除非——”
“除非州牧的位子,也先让萧临来坐?”裴钧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想起一事,“我记得您当时曾有上疏,但内阁没有同意。张岭担心萧家父子手里的兵权太多,若再涉政,容易养出第二个蔡氏,而蔡延还想找回场子,自然不愿把丰州拱手让人。”
蒋老点头:“但现在不同了。蔡延既落,内阁已废,张岭也入了狱,只剩下赵太保,此事若要放在政事堂商议,倒是有望通过。等萧临展开手脚压下兵事,咱们就能先过了今冬,再说后事。如果你和少恭没有异议,明日开堂之前,我会和几位大人拉齐票位,不怕赵太保不允,可至于如何提出来,还得你替我想想说法。”
“您客气了。”裴钧压低声音应了一句,“这样也好。萧临脾气急,再僵持久了,我怕他意气上头,容易受人算计。我晚些就去信同他交代一二,回头若是忙不过来,还要劳您老帮我照拂。”
蒋老挥手笑笑,说他见外,这时思忖片刻,又有些不放心:“不过,蔡延这一倒台,丰州应已得信,现在怕是惊弓之鸟。若是萧临一去,两相不服,边军再生什么变数,又要如何是好?”
裴钧能想到他言下之意,此时看着檐外的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防生变,自是先发制人最好。真打起来,萧临未必会落下风,但眼下海东国既有异心,塞北军固边为重,萧临不能抽太多军力随往。”
蒋老抿了抿唇,走近半步:“但壑州距离丰州并不远,又是晋王的封地。若是晋王爷松口,调度两三万人马帮衬,哪怕只是掎角呼应,萧临之忧也或然可解。只是——”
“只是壑州南北二营也是北疆的戍边军,虽是晋王治下,调兵也需皇命,而边事不定,如此调兵也是犯险。”裴钧看向他,“既都说到了这儿,您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蒋老稍微犹豫一时,硬着头皮,压低了声道:“调兵只是一时的办法,长久下去,邦交、边事、内讧,无不要看国君的面子。可今上在位九年之中,仑图几度侵扰,赫哲三次哗变,边境没有一年不曾动乱……若是此番,趁晋王回京监国,我们能尽快推举他得继大宝,那新皇登基,军功傍身、威名在外,这调度兵马、订立邦交,哪怕是真要抽调边军强压内讧,就都是师出有名、一呼百应,什么都会好办许多……”
话到此处,他没有听到裴钧的应答,此时侧头看裴钧的神色,见裴钧只是望雪沉默,便一时没有再说下去,待静立半晌,才又吐出口气来:
“但那样,难说不是篡立。一时之急或然得解,千古骂名,却是难消。”
裴钧垂眼笑了笑:“晋王何曾怕什么骂名。”
蒋老眼中一时闪烁:“那……”
“罢了。”裴钧哑笑着冲他摇了摇头,袖起双手,手指拂过袖袋之中的军机文折,静默一时,才垂首低叹道:
“此事容我多想几日。等晋王听任监国的文帖送回,到时咱们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