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他此言,两侧高山上忽而哗啦一声,飞出一片惊鸟。下一刻,一道道火把竟从那山林之间次第亮起,照出了一层又一层架弩搭箭的弓兵。
徐睿瞠目高叫:“盾!”
可盾兵被后方的郭晓绊住,只分得出零星几人护在他身前。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赵谷青的声音:“徐将军,束手就擒罢!昔日仑图骑兵往复百次,都不定能见着郭家二郎齐聚一战,你今夜埋骨于此,实不冤枉了!”
“匹夫放肆!”徐睿捂住肩伤,发狂怒叫,“叛臣贼子,窃符的奸王!我徐家四世参军、效忠朝廷,岂可降于尔等之手!”
“放屁!”一道沉喝自对岸传来,“既是忠于朝廷,我营弟兄归降平叛、出生入死,你又何故将我们困杀山中?!”
徐睿认出了这个声音,骇然回头:“……项蒙?”
郭晖身后,一个左脸布满了狰狞毒疮的男人走到火把映照下。
他身形雄壮,此时将手中倒提的关刀一转,看向徐睿的双眼盛满了绝顶的恨,咬牙切齿道:“徐睿老狗!没想到吧?你以为,在赤霞山里放一把火,就能把那阉奴害死我千百弟兄的罪过烧个干净……又岂知王爷早已令郭晖将军前来救援?你给我听好了!今日只要我项蒙不死,你休想活着走出此山。你若识相,便速速下马将人头奉上!”
“如此也好。”姜越在他身后补了句,这时靠在鞍角,只和他一起看向对岸,“孤的亲卫也死了六个。劳烦总兵大人,替孤一并讨要了来。”
“末将领命!”项蒙蚕眉一竖,横起关刀便冲上木桥。
彼侧徐睿见他杀来,当即引马后退、拔出佩剑。
马前盾兵立挡而起,正待出刀阻杀项蒙,项蒙却旋身一个横劈,将当先两盾劈得倒下,抬腿踩盾倏然一跃,手中同时高举刀柄,照面便向徐睿砍去!
徐睿当即蹬马后仰,堪堪避过头顶一刀,心知此时马匹无用,便又侧身翻下马背,急退数步,躲过了项蒙的三记掼地猛削。
两侧枪兵已护卫而上,项蒙转刀一挡,拔柄回刃便带起几线血光,此时见徐睿举剑刺来,只偏身避过当胸,那提刀的右手却忽地朝前短握,拧腕发力,兀地朝徐睿下盘划去。
刀锋入肉只是须臾。
徐睿直觉双膝一冷,两腿已被切在原地,待整个人都摔入血泊,这时方知凄惶痛嚎。
如此刀法,叫姜越都看得微微引颈,不由粲然抚掌:“好身手!”
郭晖更是扶正了自己手中银枪,看得根本挪不开眼:“我回头定要讨教讨教。”
姜越抬了抬眉:“我先。”
郭晖却道:“谁快谁先。”
几句话功夫,对侧项蒙已又砍了两人。周遭兵将见其勇武,又见主将徐睿痛失双腿、伏地嚎啕,已然吓得无人敢近,后方就更是在郭晓的兵力压制下渐渐偃旗息鼓、节节退败。
项蒙倒提了关刀,几步走到徐睿跟前,咧嘴大叫:“郭副尉!卸他八块儿够不够?”
百步之外,郭晓抽出血刃,仰脸应他:“总兵尽兴,多多益善!”
由是项蒙便双手握刀,狰狞的眼中闪着怒极的泪光,在徐睿恐惧的惨叫中高举刀柄,一次又一次不断砍下。
谷间的山月换做朝霞,至这日天明时分,京畿军的残余人马既已逐一投降,便由郭氏兄弟清点缴械,押往营中等候发落。
到巳时为止,南下以来分兵各处的七支部队也如期从四面八方赶回了平叛大营,准时将旌节交还主帐,上报了战功与伤亡,只待点算犒赏,便可拔营北归。
主帐之中,军医为姜越换好了伤药,便提着药箱掀帘出去。
姜越刚理好衣袖,就见项蒙由郭晓领进来,二人一前一后,单膝跪在帐中。
项蒙这时已卸了甲,但却因自己的行装都折在了赤霞山中,身上的血衣就还未换下。
他这衣裳薄,只内衫、外罩,应是夏装,至今却还穿着,上头到处都是灰脏与烂洞,洞中又可见深深浅浅的大小伤口,刀刺火灼的痕迹不一而足,看得姜越目中一痛。
项蒙在他的注视下分外局促,自知衣衫鄙陋,恐是失礼,便赶紧用一双脏手紧了紧襟领,正要抱拳告罪,却见姜越忽而起身来,拉开了帐角的老榆木箱子,从中抽出了一件崭新的棉衣,放在手中掂了掂,想过一时,又再拿出一套绸缎的衣裤,手指在上面轻轻的抚过,沉了沉眉头,才转过身来,把这摞衣裳向他一递。
项蒙懵然接下衣物,只觉抱在怀中过分柔软,瞧在眼中又过分精美,不禁粗眉一颤,仰头看他:“王爷这是——”
“家里人做的多,前不久送来……孤还没穿过。”姜越从他怀中衣物里抬起眼,迎上他视线,低声说道,“可总兵大人一路劳苦,时近冬日还只穿单衣,当是比孤更需要这些衣裳的,孤便将它们送给总兵。只是,孤的身量比不得总兵,衣裳许是要紧一些,还望总兵不要嫌弃。”
“末……末将岂敢!谢、谢过王爷……”
项蒙干裂的唇间嗫嚅出声,抱住衣裳便伏地叩首,良久再直起身来,他毒疮未愈的脸上已爬满了泪痕,直至平复再三,才哀然泣道:
“末将读书少,十五岁参军以来,只知一个‘忠’字,一个‘义’字,却不想……那韩太清竟以忠义为名,教唆我部杀官抢粮,以补欠饷。若不是王爷听禀冤情,开赦我部,我部早该死在平古原了……此番赤霞山一战,要不是我与郑阜贪功冒进,也不会中了那阉奴的圈套。如今郑阜既死,若没有王爷和郭晖将军,末将……末将和余部恐怕也……”
他再次抱着怀中的衣物,双膝及地,伏下宽肩向姜越叩首:
“王爷大恩,末将万死无以为报!”
姜越静静地听他说完,并没有打断他,这时只敛袍蹲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胳臂轻声问道:“那总兵大人能不能答应孤一件事?”
项蒙闻言,立马擦了把眼泪抬起头来:“王爷请讲。”
实则,他方才在南桥之侧,不是没听见徐睿的喊话,也早在赤霞山里,自那苟姓阉奴的嘴里听闻过晋王要反。可是,瞧在他项蒙眼中,这烂透的天地却正该一变,而那徐睿和阉狗所效忠的圣人天子,若只是个高坐金椅的无用小儿,那莫若换个眼目清明的贤德明君,这天下的日子才能过得痛快。
此时此刻,他满心以为姜越是要借此恩德招他作马前卒、手中刀,是要招他共襄大业的,心中便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姜越问出来,便要血气方刚地答上一个“好”字。
岂知,蹲在他身前的姜越却只是眸色清亮地看向他,少时,竟像是说悄悄话一般,凑近他耳边,更低声道:“总兵的关刀使得甚妙,来日有空,可否授我两招?”
项蒙悍然一怔,下巴颤了颤:“……王爷要跟我学刀?”
姜越退开一些,点点头笑:“总兵的身法好生英武,连郭晖都看得眼馋,不日怕是要烦你讨教。但总兵大人要答应,等你养好了伤,要先教我。”
项蒙听言,目下滚烫,此时要极尽全力忍住鼻酸,才能赤红着双眼大力点头:“好!”
姜越把他扶起身来,顺带也看向后头的郭晓:“跪着做什么?你刷马去罢。”
“我?”郭晓还沉浸在旁观他二人的感佩之中,听言一愣,瘪嘴站起来,明知故问:“怎、怎么要我刷马?”
姜越道:“你不是说不容有失?徐睿的脑袋还是项总兵砍的。”
郭晓大呼:“那我瞄的是他脑袋,可四爷的火铳它——它就是没个准头,您不也知道嘛……那不也算打中了么?这火器的学问,不得在实战之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叫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话。”
郭晖从外面掀帘进来,抬手就把他后领子一提,一把将他推出帐外。
帘外当即响起不甘的大叫:“哥!那……多少匹马啊?”
郭晖道:“有多少你刷多少!”
外面这才消停了。
郭晖因而看向姜越,难得展眉道:“王爷,您出去看看罢。”
“京中来人了。”
姜越眉间一动,当即撩帘出去,只见白亮的日光之下,一队身着禁护军甲胄的官兵正由赵谷青引领着,从炸成了一地黑渣的辕门进来。
在他们之间,一个高束卷发、瞳色浅棕的中年男人正怀抱一方红木锦盒,大步流星地走在赵谷青身边。
哪怕他一身风尘仆仆、改头换面,姜越也立刻辨认出来:
“毛青?”
一见姜越迎出帐外,毛青立时肃穆,紧走上前,带领身后众将单膝跪地,洪声高呼道:
“末将毛青,拜见王爷!”
姜越半月以来都辗转于战事军报,尚不知京中已是另一番乾坤,此时打量他一身戎装、匆匆来到,面上自然先是忧心:“您怎么来了?是京中有事?”
他快步上前要扶起毛青,可毛青却当先高举起怀中锦盒,抬头望向他,字句铿锵地朗声说道:
“回禀王爷,半月前,太师蔡延在京中造反,私结禁军祸乱宫闱,致使天子太后惊惧重病,国朝无托!末将此番,是受世宗阁之任,奉命护送要信前来,恭迎王爷回京监国的!”
姜越眉心遽凝,心中一震:“监国?”
此时此刻,裴钧在临行之前对他的耳语,已再度响彻他脑海之中:
“……你安顿好军事,需趁声望高涨班师回朝,我必在京中改天换地,开门迎你回家。”
想到此,姜越眼睫倏地一颤,压低声问:“是裴钧让你来的?”
毛青饶是不苟言笑,此时也难掩心中激越,当即沉声答道:“是,王爷!裴大人擒拿蔡贼,护驾有功,如今已奉旨代政、携领朝班。他不止废除内阁、问罪张岭,还立了政事堂来整饬国事。眼下,朝中人人都要叫他一声‘裴宰衡’了!”
这一句仅仅数言,却竟把姜越离京后数月以来的朝野巨变浓缩在短短几息之间,叫姜越听得呼吸发紧、瞳仁颤动,少时将他一把拉起来,再三隐忍平复,才从齿关挤出一句:
“他可还好?”
毛青未料他先问这个,激越之情都为之一顿,想了想,只照实说道:“大变之中,自有险境,那些个文官,花花道理也多……但裴大人文武兼济,也有熊胖子照应,便还算是化险为夷。只不过,朝中事忙,他被一堆子人精围着团团转,实在不得空好生写信,这回便特地嘱我替他告饶,让您先安心治兵,待您回京之后,他再亲自向您请罪。”
“……”
姜越闻言,一时只觉那些个堆堵在心头多日的巨石竟被一个个打烂击碎,滚落开去,如此腔中一松,他终于可以满满地深吸一气,再徐徐吐出来。
只这一息之间,他面上都回复了一些血色,听罢只连连点头,低低道出了三个“好”字,这才如梦方醒般,将毛青请入主帐,把锦盒放在了帐中桌案上,叫赵谷青来一同查看。
但见盒中放有金帛卷轴一条,素封文折两道。盒子的最下面,还压着一本蓝面的折子。
姜越当先展开了金帛,读完了世宗阁让他回京监国的公文诰敕,在当中,竟看到了成王的盖印画签,如此,便想起临走之前裴钧的许诺,心下不由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