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里的雪大了一些,连带着风也更冷。但因近来大事渐息、京畿城防稍松,街上走动的人多起来,沿街摆摊的贩子就算受着冻也不愿收摊,此时尽都裹紧了棉衣搓手吆喝着,只盼能在日落前多揽几桩生意,南城坊便因此拥挤不堪。
一架刚进城的马车被巷口簇拥着买烤栗的人群堵在半路上,车夫吆喝无用,正想要艰难地退马改道,却见自家主人已掀帘下来,只大袖一挥道了句先行,便神容冷肃地疾步走入西街里。
这人四十上下,穿一身玄袍鹤卦,外罩薄裘,体格虽窄瘦,步伐却稳健。
他只一会儿便走到了一幢高悬金字大匾的宅院跟前,这时竟见这宅院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两架装满了衣箱的骡车,而门里出来的下人正在大门的两侧搭好了高高的木梯,各边扶着个家丁爬上去,吆五喝六的伸了根长杆去够门楹,居然是想动手摘匾。
他登时震声厉喝:“大胆!我恩国公府的匾额也是你们敢摘的?一个个的都不要命了!”
此声肃穆威严,将木梯上的家丁吓了大跳,险些摔下来。
那二人回头间,已同下头的几个一齐认出了来者,便连忙手脚发软地退下来行礼:“大、大爷回来了……”
“滚下去领板子!”张和没工夫再数落他们,一面走进府门,一面高叫,“许叔,许叔!家里这是像什么话!”
他这时走过了照壁,正要吩咐家中理事,可踏进前院里一看,匆忙的脚步却悍然顿下了。
举目间,只见老管家许叔正佝偻了身子,颓丧着脸在廊下杵着,眼睁睁瞅着下人将后院珍贵的箱笼家什、古书字画不断搬出,一个个堆在这贯来清翠雅正的竹丛松柏之间,摊在这漫天无情的风雪之下。而此间天寒地冻,许叔又站了太久,此时已是被挤得快要站不住脚了,活像一株被积压在冰石窄缝里的枯树,还是等听见了张和的声音,他的身躯才钝然一动,抬头见真是张和走了进来,眼中便泛起泪光:
“大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朝廷下了敕文,令咱们七日之内腾退府邸……说、说是礼部要征用,用来办新辟的学馆。”
这话恍若惊雷,劈得张和在原地一晃,嘴唇都颤抖起来:“……礼部?”
许叔愁得擦了把眼泪,困在这满院子累叠数代的藏书藏宝和良木家具间,一时也无法走出来迎他,只想起他是赶回来理事的,便连连朝正堂的方向请道:“您快进去罢。郑大夫知道您今日回府,一早就过来,已在里头等了好长时候了!”
张和这才铁青着脸面,负手从前院的物事间侧身穿过,匆匆经行那供放在前厅的松木大棺,推开门扇,走进了正堂。
正堂的右座下烧了盆红炭。郑浩山裹着乌褂,愣愣枯坐在盆边的木椅里,正垂眼盯着盆里微弱的火光,听见门响,抬起了头。
张和与他对上目光,沉着脸,叫了声“师叔”。
郑浩山听他这声,眉头更耷下去,起身哽咽道:“玄同回来了。可去瞧过你父亲没有?”
张和拧眉摇头,反手把门关上,走到他身边:“原想先回家看看,岂知家中已经……”
说着又问:“父亲眼下如何?”
郑浩山颤手伸向他,几乎是哭道:“师兄他,病在牢里了……大夫我请过几回,说是寒症,吃了药却都不见好。我几次三番让刑部放他回府调养,都被那孙世海给驳了回来。你那弟弟也是心狠……只说会照看服药,旁的事都道‘人人公平’,是一点儿不曾松口!眼下朝中有那姓裴的兴风作浪,往日的清流又都拜去了赵从德手下,我怕、我怕师兄他,这回是真的没法子了……”
张和扶住他,见他哀痛得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响,便能料想牢中是何等气象,沉噎一时才问:“师叔来信,说是父亲尚有东西交托给我?”
郑浩山这才想起来,稍微站直身子,从袖中攥出个小物塞在他手里,牢牢握紧了:“便是这个。那日早朝上,师兄被枷走之前,暗暗将此物捏进我手里……”
张和摊开手掌,见掌心是一枚碧玉的指环。
指环的内缘,刻着非常细小的一圈金字:“御赐忠谏直臣张津”。
这指环是祖皇当年赏赐给他先祖张津的,张家代代家主承恩保管,便似继承先祖遗志,到了这一代,贯来是被他父亲张岭一刻不离地戴在右手小指上,而今,这戒指又交到了他的手里。
张和眸底一颤,心中立时清明,压低声问:“托物之时,父亲可曾说什么话?”
“不曾。”郑浩山摇摇头,眼泪掉下来,“那时都是要喊打喊杀的境地了,你父亲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皇城司押走了!”
说完他眼见张和目光紧锁那玉戒,神容肃杀,直觉有异,便擦了把泪眼,轻声问道:“师兄从来宝贝这戒指,我只道他留与你算是留下个信物,可莫非……师兄此举,是有什么深意?”
“自有深意。”
张和息声,深思良久才再度开口:“师叔,这戒指是个信物不假,可父亲此时让您拿来,却不是给我的。”
郑浩山目光一摇:“什么意思?这不是你家祖传的玉戒么?”
张和道:“是。这玉戒从开国时一代代传下来,一直传到我父亲的手中,都始终只是个传家宝而已。可就在十年前,先帝薨殁的那日,此物却从一个小小的传家宝,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一个所托已空的遗命之证……”
见郑浩山果真不解,张和垂下的眼中泛起苦冷。
他望向手中的玉戒,思绪霎时向岁月中沉去,俄而眉心一凝,才缓缓低声道:“肃宁四年,恒国公蔡荣突发恶疾,死于非命。高文肃先生趁势入阁,在万难之下,将我父亲从谪贬之地一级一级调回京中,保入了内阁……”
“他二人联手,先是用擅兵衅乱的案子,把瑞王赶去了宁州就藩,接着,又一步步打通了吏部与御史台,把清流之中可信的官员都提拔上来,压住了蔡氏手下的道台和州官。原本,他们是打算如此稳扎稳打地,一个个夺回被蔡荣朋党侵占的权务的——可是,偏偏就在那时,先帝重病。”
他话到此处一顿,看向郑浩山:“师叔可还记得,文肃先生与我父亲,当年是如何交恶的么?”
郑浩山自然记得:“那时太子未复,国无储君,朝中唯恐先帝一去,国朝无托,便都敦促议储。”
“高文肃想拥立嫡次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成为新的太子,说是如此还能趁先帝尚在,由几大学士授业辅佐,不怕小殿下学不会治国。可你父亲却坚持要查清旧案,为含冤的旧太子平反复位,说如此才能拨乱反正,把国朝交到对的人手中。”
“此事关乎国之将来,闹得先帝犹豫不决,便始终都拖着。你父亲与高文肃几番大吵,吵得清和殿的地都快裂了也谁都不让,自那以后,就实在疏远了。后来,你父亲每每提起高文肃,都只称‘权党’,那高文肃说起你父亲来,也直骂‘老迂’。就是此番百官上阙,高文肃好不容易从黔川进京一趟,也是连一面都没来见你父亲的……”
张和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不错。太子一案,始终都是父亲的心病,至今亦然,为此,他那时是连文肃先生都恨上了……”
“父亲既是太子傅,从太子幼年起便悉心教佐,自然深知太子德才兼备、秉性刚直,当是继位的不二人选,而今上虽也是嫡出,那时却年幼多病,又尚未受过国务的教习,既不知军政,亦不懂权术,行事多受后宫摆布,将来就算有父亲与文肃先生辅佐,在那时的境地下,恐怕也绝难肃清朝政、匡正国本。所以父亲才一再坚持,一定要为旧太子平冤,一定要复立旧太子为储,一定要把皇位交还到正统明君的手中,唯有如此,国朝方能涤清正误,惩奸治恶,也唯有如此,这天下正道才有一争的希望。”
“为此,他死不足惜。”
“我记得,那是次年正月末的一天夜里。父亲忽而将我叫到前厅,将家中种种嘱托于我,末了,又在祖爷爷那棺材旁边儿站了许久。也不知是带着何等的决心……”
“天快亮的时候,他忽而说,要进宫一趟。”
那时的天地间也在飘雪。
张和记得,父亲满身沉重地走出家门,步履就像是拖着一架快散的辎车。
他在雪中回望向家中一眼,目光一一看过三个儿子,最后抬手在小张三的头顶轻轻一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迈向了宫门。
其实父亲要做什么,张和很明白。
自古文死谏,武死战。像他家这样的清流文臣,从来都没有什么盘节各处的爪牙与权柄,也没有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世家豪强作为依凭。
他们有的,仅仅只是世代的清名和一身的忠血。
而这名动天下、镌刻青史的清名与忠血,却需要他张氏子孙世世代代都坚贞不二地去研习,去秉承,并世世代代都不遗余力、宛若戒律一般地去雕琢,去铸造,如此,他们才能时刻都准备好,在这长河一般无尽岁月中的某一个时刻,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去将其交付——
交付给他们所信奉的正道,交付给他们所信奉的明君。
国君之于国朝,是何等的重要?
在那时那般晦暗无光的时刻,对于父亲来说,便是他应当交付性命的时刻。
父亲是要以死进谏。
为了国朝那渺茫的将来,他要用性命,逼迫先帝传位给太子。
那日张和在家中备好了孝衣与白巾,与两个弟弟跪在祠堂前等待消息。他原以为宫中不时便会来人宣旨让他们去接父亲归家,却不想,天亮时分,竟等回了满面红光、笑逐颜开的父亲。
父亲实在少笑。
如此快慰的时候更是从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