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王老爷的交待,他连忙推门进去,却见屋里原先整洁的桌案这会儿一片狼藉,啃剩的鸡骨头堆成了小山堆,案面上东一块油渍西一滩酒液,器皿也随意堆着。一旁的浴桶原封不动,胰子与巾帕在他两刻钟前是如何摆在盘中这会儿就是如何摆的,而唐柳正穿着那身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躺在洁净的床上呼呼大睡,甚至连鞋都没脱,两只脚支在踏床上。
王德七两眼一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等瞧见了被褥上不知沾过多少脏污的破碗和竹杖后更是七窍生烟。
“臭乞丐!别睡了!水都凉了!”
唐柳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里头,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别吵,凉就凉了。”
王德七两眼冒火:“你、你!你这流氓做派哪里配得上我家小姐,我这就告诉老爷要他将你打发了!我就不信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一个乞丐的八字能用。”
唐柳一个激灵,什么困意醉意顿时烟消云散,心想这可不成,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赔笑道:“德七兄弟,别生气嘛。这不是你送来的吃食和酒太好吃了,我一不小心贪多了,又不胜酒力,这才忍不住睡了过去。而且我皮糙肉厚的,洗冷水也没什么大不了。”
“谁关心你洗的是不是冷水!”王德七余怒未消,“若不是老爷交待,我管你用的冷水还是滚水,死了都不与我相干!可你这几天若是受寒生病,误了与我家小姐的喜事,老爷责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我。还有,你若是在喜宴上也吃成这副德行叫外人看了笑话,我饶不了你!”
唐柳心说还喜宴呢,有宾客才怪。他一边腹诽一边站了起来,“是我欠考虑了,都改,都改。”
王德七哼道:“你最好是。”
他说完叫来丫鬟换床褥,收拾桌案,往桶里添热水,等丫鬟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了退出去,道:“赶紧洗,不准再偷懒。”得到唐柳的回应才转身出去,路过浴桶时见边上的架子里只有一块胰子时脚步一顿,拧眉想道,一块够这乞丐洗吗。
于是又从外面拿了一块胰子进来,而后才安心出去。
唐柳等他走后踱步到浴桶旁,解了衣裳泡进水里,顿时舒坦地喟叹一声。
他享受了一会儿热水浴,摸过胰子上下搓洗起来。
胰子里不知道加了什么,有一股浓郁的花香,十分好闻,和唐柳之前用的天然皂叶完全不一样,而且因为加了上好的猪油,用起来顺滑又柔软,唐柳一边洗一边感叹,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
他将自己从头到家,从前到后洗得干干净净,从桶里出来扯过巾帕擦干自己,过程中不知碰到什么,似乎有东西被带倒了,掉到地上有一声很轻的闷响,唐柳的醉意被热水重新熏了出来,没听见这声,擦干后摸索着将衣裳穿上了,便想着叫王德七进来。
刚一迈步,忽然踩到一个又软又滑腻的东西,他尚未反应过来,左脚就跟着这东西向前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他哎呦一声,尾调儿还飘在半空后脑勺就磕到个又尖又硬的东西,然后又重重砸到地上。
昏过去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东西害我……
屋外王德七听着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心想这回总该好了,没成想没过多久,忽然一阵哐哐闷响,他一滞,夺门而进,就见唐柳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脚边还有一块打湿的胰子。
王德七两眼又是一黑。
这厮定克我。
他慌忙喊人,又是将人搬到床上,又是叫大夫,一阵兵荒马乱,惊动了尚在前院的王老爷,挨了一顿臭骂,一个时辰后才安生下来。
他再不敢走远了,于是等所有人走后一屁股坐到踏床上,寸步不离地守着唐柳。期间无事可做,索性打量起唐柳来,而后意外地发现这乞丐收拾干净之后看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
眼是眼鼻是鼻的,黑是黑了点,五官轮廓还颇有点小郎君的俊俏意味,浓眉高鼻,双唇饱满,下颌削瘦,身形虽过于瘦了,但手长脚长,有层层叠叠的衣袍撑着,倒也能看。
王德七瞧他顺眼了点,不过等第二日唐柳醒来,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祖宗,你终于醒了,你可真能折腾,差点被你害死了。”
唐柳捂住脑袋呻吟了一声,后脑传来一跳一跳的钝痛感,活像有小锤子时不时在里面敲敲打打。
听见陌生的声音,他问道:“你谁啊?”
王德七脸色一变:“我,王德七,还没清醒呢?”
“我管你德七德八,是不是你打的我?”
王德七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说坏了,莫不是摔傻了,这可要怎么同老爷交待。
他飞速思考着对策,一时忘了回话,唐柳也顾不上追究到底是不是这人打的自己,按着脑袋等最强烈的一阵痛感过去,神识才清明了些,旋即就闻到一股很淡的药味和说不上来的香味,身下柔软的触感也不像是躺在叫花巷阴湿的石板路上。
“这是哪?”
死了死了,这下真死了。
王德七心念电转,心说怎么也不能让老爷发现端倪。
“这里是王家前些日子我们老爷招婿你的八字与我家小姐相合所以挑中了你做女婿择日与我家小姐成亲你刚刚沐浴的时候摔了一跤磕到了脑袋所以有点记不清了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好所以你现在只要听我的好好准备亲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王德七一口气说完,长长吸了一口气:“听明白了吗?”
唐柳听完一愣。
世间还有这等好事?
王家招婿一事他是知道的,闹得整个徒水县沸沸扬扬,连集市的生意都冷清了,可苦了他和六瘸这帮乞丐,平日讨钱最多的时日一下无人问津。
但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被这天大的馅饼砸中,要做王家的金龟婿了,明明前一瞬自己还躺在叫花巷里无所事事。
而且……
“我的八字?”
他一个不知来处的弃婴哪来的八字??
“对啊,乙庚年四月十六卯时,你亲口报与我的。”
哦,被老乞丐捡到的时刻。
莫非他是拿了这个时刻当作自己的诞辰参与了王家招婿而后被相中了?
可这是个假诞辰啊,听说王家招婿是要给王小姐冲喜治病的,这如何能管用?
唐柳正寻思要不要同王德七说实话,免得最后害了王小姐,又怕自己说了实话后直接被王家人打死,便听王德七道:“你昏倒的这段时间道长已经算好了吉日,就在本月十六,三日后。这三日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过你放心,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
唐柳沉默一瞬:“王小姐这几日身体如何?”
别冲喜不成,直接给王小姐冲死了。
“也是奇了,你这厮竟然真的旺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自吉日定下后精神大好,症候也有好转。不过你别想仗着这点就自恃甚高,你亲口说是此番是来还恩的,等我家小姐病愈就主动和离绝不纠缠,否则不得好死。”
唐柳沉默。
他亲口说的?
他什么时候这么有良心了。
依他对自己的了解,这话恐怕也是为了达到目的随口扯的谎,毕竟一来他压根不记得与王家之间有什么恩情,就算有,顶多是王家施舍过他几回银钱吃食,可他是乞丐啊!乞丐乞讨天经地义,若每位施舍者都于他有恩,那他的恩人岂非遍布全县。
二来他虽眼盲,却也耳闻过王家独女王瑰玉是怎样一位人物,国色天香,弱柳扶风,菩萨心肠。这样一位女子,他与之结亲,舍得和离便是天落红雨马生角。
若最后此门亲缘实在不成,王家家财雄厚,他怎么也得狠狠敲一笔才能走。哪有那么好的事,用他白白给人冲喜。
至于不得好死?切,没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宁做撑死鬼不做饿死魂吗。
既然王小姐身体好转,他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干脆应道:“当然,绝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