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除了一天的草,累得够呛,草草洗过之后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岁兰微在床边坐定,低头注视他熟睡的面容,良久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鼻尖相触。黑暗中,有一丝灰色的雾气从他漆黑的瞳孔中溢出,有如指引般飘向唐柳紧闭的双眼,缓缓隐没在他眼帘之下。
过了一炷香时间,岁兰微直起身,闭目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几息后,他睁开眼重新看向唐柳,指尖在他眼间描摹了几下,喃喃道:“你可不要让我白费工夫。”
唐柳无知无觉,仍在酣睡。
岁兰微笑了笑,躺到唐柳身侧,伸手搂住他的腰,枕着他的肩闭上眼睛休养。
之后一连几日,唐柳都过着晨时敷药,用膳,除草,用膳,除草,用膳,沐浴,晚间换药,睡觉的生活。
除了吃喝拉撒睡和敷眼睛,他所有时间都放在了西北角小小的院子里。
院子虽小,清理起来却比唐柳预想的费劲,光是除草就花了六七天。
到了第八天,唐柳把所有杂草堆到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开始勤勤恳恳地翻土。
翻了几下,他想起来一个问题,于是停下动作朝月洞门的方向问道:“微微,这里要种什么花,兰花吗?”
岁兰微嗯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得先搞点花种,要不托德七买点?”
岁兰微回过神来:“这事不急,之后再说。”
唐柳哦了一声,继续翻土。
他不知道的是,门外一步之隔,岁兰微握着他的竹杖,双眼血红,七窍血流不止,一点一点滴到地上,汇聚成了浓稠的血滩。他的身影时隐时现,用一种堪称可怖的眼神死死盯着唐柳,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唐柳拆吃入腹。
白日高悬,唐柳擦了把汗,一刻不停地继续弯腰劳作,汗水从他额头淌落,在鼻尖汇聚成一滴,落进松软的泥土间。岁兰微盯着那滴汗,喉间猛地吞咽了一下,下一瞬眼神便开始涣散,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正好踩在月洞门正底下,如同被沸水烫到似的,他痛呼了一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弹开,跌倒在地。
“怎么了怎么了?”唐柳听见他的叫声,顿时直起身问他。
岁兰微眼神清明了些,咬着唇想要站起来,但脚底板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恨恨地看着月洞门里的小院,散发出来的怨气有如实质。院里唐柳还在追问,岁兰微缓了缓,道:“没事,不小心摔倒了。”
唐柳急道:“摔到哪了没有?”
“不知道,好像是脚,我站不起来。”
“你坐着别动,我过来看看。”唐柳放下锄头,往月洞门的方向走去。中间的路翻过土,坑坑洼洼的,唐柳走得磕磕绊绊,好容易走出院子,又差点被坐在地上的岁兰微绊倒。
他怕再误伤岁兰微,干脆蹲下来,“哪只脚?”
“右脚。”
唐柳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掌,伸出手摸索,正好碰到他的膝盖。他顺着膝盖往下摸索,单手握住脚腕稍抬起来,“这只?”
岁兰微盯着他的手:“嗯。”
唐柳于是用另一只手褪去他的鞋袜,将裤脚往上推了稍许,问道:“有哪里肿起来吗?”
“没有。”
唐柳稍松口气:“有伤口吗?”
“也没有。”
“应该没有大事。”唐柳猜微微应该是摔懵了,一时没缓过神来,便松开手转而去拉她起来,却听她道:“可是柳郎,我脚好疼。”
“那怎么办?”
“你帮我揉揉,好么?”
唐柳能怎么办,只能替他揉脚,一边揉一边纳闷:“你怎么站着都能摔倒。”
受损的魂体在唐柳的阳气下逐渐恢复,岁兰微委屈道:“我是想要进去找你才不小心摔倒的。”
“里面又脏又乱,你就别进去了。”
“你嫌我碍事?”
唐柳噎了下,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明明自己的本意十分贴心。他哽了又哽,实在不知道如何应付,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不是这个意思。”
岁兰微当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一靠近这块地方就浑身难受,方才更是彻底失了神志,险些失控,这会儿心里又怒又恼,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后怕。唐柳越是温柔待他,他就越是想要使小性子。
唐柳说完那句后就不再吭声,埋头按揉他的足腕,岁兰微一只脚翘着,绷直腰才能坐稳,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索性将双手撑到身后,稍稍后仰身子换了舒服的姿势。
坐得舒坦后,他便觉得方才自己有点无理取闹。唐柳的指腹干燥,力道放得恰当好处,岁兰微眯起眼,心里那股莫名的怨恨渐渐消散。
“这么熟练,你之前替人按过?”
唐柳没抬头:“以前老给自己按,按多了就熟练了。”
岁兰微不再说话。
“……”
“……”
唐柳按得汗都出来了。
他不动声色换了条支撑腿,换了几次,腿还是麻,终于忍不住道:“微微……”
“嗯?”
“你脚……还疼吗?”
岁兰微顿了顿,缓缓将腿收回来,“不疼了。”
“那我进去了,鞋袜你自己穿。”唐柳锤了锤腰,站起来准备转身,又被叫住了。
“柳郎。”
“什么?”
“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唐柳便又蹲下身。
“太远了,往前一点。”
唐柳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些。”
唐柳继续往前,“可以了吗。”
他的吐息喷洒在岁兰微耳鬓,岁兰微垂眸看他,忽而一偏首,在他脸上落下一吻,旋即道:“谢谢相公。”
唐柳一屁股坐到地上,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捂着脸,结结巴巴道:“不……不客气。”
岁兰微轻笑出声:“相公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
与此同时,岁宅另一角,银眉第三次经过同一棵枯树。
她停了下来,神色难掩焦灼。
这些天来,唐柳行踪神秘,每日早出晚归,每次回来身上全是泥巴,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去做了什么。
然而她每每想要跟踪唐柳,无一成功。跟丢后再去寻也是无果。
不是原地打转,就是莫名其妙回到自己的院子,连片唐柳的衣角都没见着。
明明这宅子就那么大,唐柳能去哪里。
想起夫人说的卦象,银眉心里隐隐升起不安。
日头西斜,她苦寻无果的人踩着夕阳回来,优哉游哉地从石子路另一头走近。橙黄的余晖打在他身上,将他的长袍分割成明暗两个颜色。
他这段时日窜高了些,身上也长了些肉,身量不再是银眉初见时竹竿似的瘦,反而结实修长。他的步伐很从容,即使衣摆潦草地撩着,裤腿和鞋面糊满湿泥,也没有丝毫局促。
银眉站在原地看着。
毋庸置疑,唐柳在这荒芜的宅中,过得是极舒心的。
从他每天的神态,步调,口吻,都能看出他在这里生活得如鱼得水。
就算是鬼,对自己的妻子也会格外宽厚吗。
甚至于为了不让自己的妻子发现异常,能够容忍外人在宅子里行走。
唐柳已经走近了,银眉思量再三,不打算再问他去了哪里,而是道:“唐公子,老爷想见你。”
唐柳愣了一下,先是回了一下头,这个动作将他的下颌拉得很分明,银眉注意到他的皮肤细腻了很多,脖子和耳廓上成亲时还要用脂粉遮盖的冻疮印如今已经无影无踪了。
唐柳很快转回头,似乎有些疑惑:“我?”
“对,你。”银眉顿了顿,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唐柳身后,“老爷说自打你成亲之后就没见过你几次,每次见面也很匆忙,是他做长辈的疏忽,所以明天中午特地在县里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
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名义上的丈人。
唐柳想了想,“不用这么麻烦吧,在家简单吃个饭就行了。”
“老爷说了,要正式些。”
“好吧。”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那明天中午我和微微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