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巷子里的人陆续离开。乌云遮月,巷子一角黯淡下去,零星烛光在壁上颤悠,唐柳合上眼,久违地做梦了。
依然是那座熟悉的孤桥,只不过这次桥边多了明晰的景象,不再是一片虚无。桥下幽静的流水,两岸妖冶的红花,以及抱膝坐在桥墩下几乎被花海淹没的身影。
那人本在百无聊赖地抠弄花梗,似是察觉有人,抬眸望了过来。见着唐柳,乌黑的眼眸一亮,旋即站了起来,犹如倦鸟投林般向唐柳飞奔过来。
乌发拂花,红衫在繁茂花海中破开一条小径,他跑到唐柳跟前,一把抱住唐柳,脸颊眷念地在唐柳额角蹭了蹭,“柳郎,你终于来了。”
唐柳整个人被迫埋在他怀里,崩溃道:“你怎么还没走?!”
岁兰微怔了怔,松开他,委屈地扁嘴:“你都不想我,我没法找你。”
唐柳绝望道:“我没在说这个。”
岁兰微继续道:“你这个大骗子,负心汉,还说你会念着我,根本就没有。你转头就把我忘了,你就是想再娶,想毁约,想把我丢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他说到后面,委屈溢于言表,噙着一双泪眼望唐柳。
他脸上仍是血糊糊一片,仿若被棱角锋利的石头砸过,但双眸清亮,双唇殷红饱满,说话时露出的牙齿雪白,唐柳发现自己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那双唇上,不由愈发崩溃。
“你等我做什么,我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
岁兰微眨了眨眼,上下长睫一碰,泪珠便扑簌簌下落。
他此时的哭是无声的,只是一边任眼泪流着,一边小声道:“我没要你死,我只是想等你,在等你的时候偶尔见一见你。你偶尔想一想我,也不行么。”
唐柳给他抹眼泪,发现他的眼泪变成了粉色,如同晚间天际彩霞的色彩。岁兰微的眼泪刚溢出眼眶,未及流到面颊,就被他用指节拂去。
“微微啊微微,”他无奈道,“我这个人总是食言,你怎么还没认清呢。”
于是岁兰微的眼泪流得更凶。
“我不管,你不许这么对我。”
他在自己梦中,好像颇为孩子气。
唐柳无可奈何,拂泪的速度远不及他流泪的速度。岁兰微拍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凑近来吻他,唐柳脸色微变,偏了偏首,同时后退一步。
岁兰微如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唐柳不自在地将头偏向一侧。
“你躲我?”岁兰微大喊,“你居然躲我!”
唐柳不吭声,岁兰微气鼓鼓地转过身,泄愤般开始揪花。周围的花在他的暴力对待下很快秃了一块,他背对唐柳,怒气冲冲地将身前的花连根拔起,一朵拔完就去拔下一朵,无意识朝桥的方向行进。没过多久,他像只被戳中肚皮的小雀陡然颓唐下去,默不作声往前走了几步,便开始啜泣。
他抽抽嗒嗒地拔着花,走到桥边上。唐柳注视着他,见他往前迈了一步,却在踏上桥面的前一刻收回脚,回身瞧了他一眼,然后飞快沿着被他硬生生拔出来的小径折返,扯断旁边的花朵一股脑砸到唐柳身上。
他似乎不会感到疲倦,一朵砸完就一刻不停地薅下一朵。如果砸过来的是石块,那唐柳此刻已经被砸死了。
“你要么天天想我,要么现在就死。”他喊道,“你选一个吧。”
一朵花砸到唐柳脸上,唐柳叹气:“……我选前一个。”
岁兰微闻言却不甚满意:“你要是再食言,你就死定了。”
“好,我知道。现在能不哭了吗。”
“不能!”岁兰微瞪他,“都怪你!”
“好,怪我。”唐柳张开手臂,“娘子,来抱一下。”
岁兰微一滞,而后猛地抱住他。
他抱得很紧,唐柳几乎喘不过来气,他摸摸岁兰微背后的头发,闷笑道:“娘子,你怎么比我还高啊。”
岁兰微不言不语,只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这个梦结束后,唐柳醒来,六瘸等人在各自的位置睡着,料想已至后半夜。唐柳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众人离开巷子。
徒水县丑时过后是宵禁,现下子时过半,唐柳先回了岁宅一趟,取了锭银子,又匆匆跑到县南敲开早已打烊的熊英镖局大门,雇了个镖师带自己一程,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徒水县。
东方亮起鱼肚白,兴陵县城门缓缓打开,一辆马车疾驰而入,穿过大街小巷停在鸡夏街一座宅院前。门丁尚打着哈欠,便见一个乞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大步迈至门前,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劳驾,我找银眉。”
门丁被他煞有其事的气势震住了,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哦哦,找银眉姑娘是吧,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门丁匆匆进去,不多时便引着银眉出来。
唐柳开门见山:“你的法子有几成把握?”
银眉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露出抹笑:“不多,四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