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曾见过这样的玄霁?
从来都只见精神抖擞,气宇轩昂的玄霁。
玄霁...
也会累?
是了,玄霁也是人。
他都会累,玄霁不会累吗?
只是...
他累了,可以毫无顾忌。
但...玄霁却不能透出一点弱势。
否则,怎么在那万人之巅活下来?
万人之巅,那是神才能在的位置。
所以得坚不可摧。
玄霁...
一抹异香,忽而传入了鼻中。
他不由寻香而望。
只见那人掌着一只烛,端着一只精铜所制还缭绕着浅紫色烟雾的博山炉而来。
见他也在,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示意之后,便把香炉放在靠近玄霁的地方,又默默离了去。
见那人熟稔的模样,他想,这种情况应该发生了很多次。
细细分辨着香的味道...
竟有好些都是温燥散寒止痛的香料...
还有些应该来自异域。
他所学的那些香谱还没有收录。
目光缓缓落在香炉之上。
精铜所制...
玄霁使用的器物,有着明显的偏好——琉璃。
尤其是那种带着冰蓝色的琉璃。
纵使许多皇家器物都为金属所制。
但其亲亲大哥知晓玄霁的偏好,都会重做一份琉璃的送来。
琉璃虽美,但却易碎。
尊亲王府中的很多琉璃香炉都经过奇巧馆的馆主疯狂的改造。
只为让玄霁用的舒心——既精美无匹,又能焚烧香料。
但经过无数改进,却还是无法去克服温度一高,成品琉璃容易崩裂的特点。
如此,也只能焚一些温度低的香料制成的香品。
不过,玄霁喜欢的很多香品温度也不高,倒也有那么两分阴差阳错。
多数温燥散寒止痛的香料,都含有不少的油脂。
每每焚烧之后,总在香炉里留下一滩油印子。
也因此,这类药香燃烧的温度极高。
非精铜所制的香炉不可。
如此浓郁的味道...
份量绝对不少...
玄霁这是...
绵绵密密的疼缠绕上了他的心。
走到玄霁身后,缓缓为玄霁按着太阳穴。
希望哪怕一点,也让玄霁好过些。
待得香燃尽,玄霁才像是松了劲一般的,反手摸上他的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他会意地停下,双手搭在了玄霁的肩上,喉间艰涩——你...怎么了?
玄霁竟像是对待慕容承一样,笑笑——大概是没有暖床的,受了风寒~
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当即就想磨牙,心头暗骂,就胡说八道吧你!
当然也不甘心玄霁这么逗他。
兵法在心间掠过。
柔了声音,将下巴搭在玄霁肩头,带着哼笑——听说受了风寒,发一场汗便好。幕天席地,云雨作伴,巫山想必也会云开雾散~
虽然这话说来,他都有些起鸡皮疙瘩。
但能让玄霁吃瘪一下也是好的。
战场上可不会有常胜将军。
然而,他一点也没有料到,胜利这种东西,只要遇到玄霁,或是遇到与玄霁相关的事,他从来只有败北。
他能勉强看见玄霁勾了勾嘴角。
一把抓住他的手。
脑袋一低。
身子一错。
他极其没有防备的,就被扯到了玄霁身前不说,玄霁手腕一翻,他竟一手被玄霁反剪摁在了桌上,头发还差点拿给烛火一撩。
继而便是“铁板”不声而至。
闷声在这么安静之处,想必传得应当极远。
那种熟悉的啃咬之感就在他的身上笼罩。
也不知何时,小朵儿竟无声无息地蹲坐在不远处,尾巴一环,盖住脚脚,笑眯眯的,眼眸中肯定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这...
就是这么一瞬,他恍若置身铸剑炉。
简直...简直丢死了人!
他恨不得可以去找块地儿,把他自个儿给埋了算了。
然而,“铁板”没有停下。
直到他...变作烧红的炭求饶...
这...
玄霁松了手。
他是一个猛子就往车架里钻,恨不得永远都不要见人。
抓过被子一披。
觉得当个蒙古包也挺好。
但却被追随而来的坏人拍了拍背心——不许胡闹~出来~
要出来,才有鬼呢~
就不该心疼的!
这简直白瞎!
他心里恨恨。
见他不理,玄霁抓住了被子的边缘,他能够感觉到玄霁的手抓得紧。
此时,一场无声的对峙就此展开。
但或许还是这些年来已经被“锤炼”出的对追魂蚀骨鞭的恐惧,让他松了劲。
任由玄霁对他摆布。
夜晚,熄了灯火。
他依旧面皮滚烫得厉害。
玄霁从身后,避开伤处,将他拢在怀中训斥——谁教你那些淫词浪语的?简直混蛋!
有点点气郁——你还学...
还有点闷声闷气的——有违君子之仪~
这模样像极了嘤嘤嘤的小朵儿。
也像极了鸡腿被抢了的小朵儿。
还像被踩了尾巴的小朵儿。
他正欲撇撇嘴,却恍然间想起,这样的玄霁好生鲜活。
还没有遇见教他习武的恶魔头子时,他们之间这样而卧,是常事。
却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甜中带酸。
他一直都在醋缸子里住着。
却没想到枕边人却是醋坛子成了精。
这样的玄霁...
是真的吗?
他轻轻摩挲着他们的婚戒,却没有吭声。
但这却惹了醋精不悦。
醋精的下巴扣住了他的肩头。
醋精的手开始使坏。
一手将他控在怀中,一手竟直接钻进里衣,用那带着茧子的手,对他轻捻重揉。
技巧十足。
他仅能坚持片刻,便被粗重的呼吸暴露了一切。
他磨牙切切——住手!
却又不敢真的去阻止玄霁。
他知道玄霁的掌控欲。
在这种时候反抗,恐怕他得咸鱼翻身,人鱼开尾。
但这助长了醋精的威风——嗯?
朱缨一颤。
酥麻将那天灵盖掀翻。
真是...要了命了...
床铺在醋精的作妖下,终究还是脏了。
却还被醋精找茬儿——谁允许你弄脏床榻的?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当时怎能被美色所惑,签下婚书呢?
真是生~死~不由人了哟~
自这日开始,玄霁没再戴过冠。
全然用那根昭示着世袭尊亲王无人可比地位的发带取一半的发束起。
偶尔会用龙头白玉簪挽发。
但那发带却会不动如山的捆在玉簪上。
优雅中,浅浅含着几许风流。
但在月夜,却变作了下流。
他们看了星星。
也被星星看了周公之礼。
那是他们第一次共融。
彻底完成婚约的最后一步——圆房。
却没想到,真应了他的话——幕天席地,云雨作伴,巫山想必也会云开雾散。
同房之后,他们好像才真正做了爱侣——平等的爱侣。
相拥。
亲吻。
缠绵。
带着小朵儿乘奔御风。
亭中听雨。
幸福得好像假的。
玄霁好像真是被夺了舍。
缠人得要命。
而他...
而且,这门阀大族...的口味也真是...
他在棋盘上一败涂地,只得一次又一次舍命陪君子...
闺房乐子,尝了个遍。
也要命了个遍。
但玄霁始终是温柔的。
绝不过度采撷。
也许,人便是这样,在安逸的境地里呆久了,就总会放肆。
而放肆之后,得到的不是“铁板”,便是从刑具变作的“钻木取火”——追魂蚀骨鞭。
无论是谁,都颇为要命。
那三个月简直近乎天堂。
但离别却是肯定的。
最终,撕碎这个幻梦的是他。
玄霁没有说什么。
只是沉默地命人更了衣。
又变作了那位坚不可摧的尊亲王。
坐在行宫的王座之上,所有的情绪都敛了去,冷淡地看着跪在大厅中央的他。
熟悉的沉默又再次上演。
但他的心中却不像以前的时候,充满不安。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也让他窥得了一些隐秘。
鲜卑三大家族都极其信任天意。
其所属的钦天监更是尊贵无比。
且三大家族中,只有天赋极佳者,能进钦天监,能学衍天之术。
其他族人敢学,格杀勿论。
衍天之术对于这三大家族而言,那是陛下之上的旨意。
比之皇命还重。
衍天之术,是神秘的,是束之高阁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但实际却是在遮掩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玄霁需要熏香的那晚,正好是月圆之夜。
他们圆房的那晚,正好是朔月。
刚开始,他确实躺在玄霁的怀里看星星。
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紫微星之上。
紫微星颇为奇怪。
时而暗淡,时而光华璀璨。
那般模样,他都想调笑,怕是天降异象,有祥瑞要出生了。
但莫名的,他却感到了血脉好像在应和着紫微星的闪烁。
尤其的,这件事,他对玄霁张不开嘴。
而后,他们幕天席地...
在他们彼此纠缠最深刻的时候,紫微星发出了最亮的光。
他也在云端轻飘飘地感到混沌已散,阴阳相合。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尤其对于还没有进入道门的他而言。
而后,在下一个月圆之夜。
小朵儿又在上蹿下跳。
他瞧着有趣,跟玄霁打趣。
就小朵儿那食量,不这么窜腾,怕非得是个丰腴美人不可。
玄霁笑笑,让他带着小朵儿去院子外溜溜,省得膳房忙得昏天黑地。
他不疑有他,打算逮了小朵儿带出去溜溜。
但他只有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
不知不觉间,恐怕整个行宫都给绕了两圈。
他有些气喘,心头暗骂,狐狸都是坏蛋!
还是准备捉了这只坏蛋,让玄霁治治,否则真要无法无天了~
但却在这个时候,瞥见那人匆忙的脚步,还是那只香炉,还是差不多的时间。
他心间一凛。
放弃了追寻一事,心间的疑问又浮现出来,索性偷摸跟上去探探。
那人将香炉送进玄霁房中。
和之前一样。
玄霁倚着桌子,以手支头。
一副疲惫模样。
那人放下香炉之时,眼神之中的忧心都像是要涌了出来似的。
但也只是抿了抿嘴,离了去。
虽然隔得远了,但他依旧辨识出了香料加重了一厘。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玄霁是有什么绝症。
其实,很多时候,他心里有疑问,在见到玄霁的时候,问不出口,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心里约莫知道得不到答案,需要用心去找到答案。
熏香的事,上次他就想问的。
但...
这次...
怕是小朵儿在懿旨之下故意引开他的...
此时,月亮又圆了。
他的脉竟跳得慢了些。
有些藏在云雾之中的脉络,好像就要浮现在他眼前。
回想起曾经种种,他心间竟像是太阳和月亮正逐步严丝合缝。
有些事情,在脑中隐隐清晰。
那晚,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玄霁再次水乳交融。
但他却留心了玄霁的状态。
心间那逐渐在严丝合缝的太阳和月亮在那巅峰时刻,全然契合。
同时,似乎空空的脑中,也极快地飞过了几丝碎片。
那些碎片他也没有打算去抓。
有时,顺其自然,更能体察事情的原貌。
慢慢的,他发觉,他与玄霁之间仿若此起彼伏的潮汐,也如彼此之间缺了的另一半。
答案隐隐。
时间不再等人,他须得离开。
跪了不知多久,那人才领了人来。
他被那人搀扶起身。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褪去王府另外一位主人的所有装束。
这...
委实有些...
但他也在山羊胡的教导下明白,皇族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所有子民。
纵使有些不适,还是忍耐了下来。
他被人换上了劲装,捆了皮革腰带,束了金属的束袖。
又跪坐下来。
玄霁自王座上一步一步而来。
为他束发。
他的头皮感受着沁人的温度,隐隐发麻。
但也只能沉下心来。
束发之后,那人送上了一柄毫无装饰的普通弯刀。
他拿过之后,深深对玄霁一揖。
转身离去。
他看着走得潇洒,实则总觉得玄霁看着他背影的目光,像是在永别。
走到行宫门口,宫人牵来了一匹普通的马。
他飞身上马,打马前行,再不敢回头一眼,生怕心防彻底破碎。
一路疾行,他一点也不敢停下来。
仿佛停下来,就再也迈不了前进的步。
下巴生了青黑,也根本不想打理。
头发打了结,粗鲁得索性用弯刀挑开。
来到营地之时,那些守卫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兵匪。
拿着长矛对着他。
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拔了弯刀就干架。
放倒了一片。
也许响动太大,这才惊扰了主帐。
主帐的人撩了门帘出来,远远一望,就高声喝到——阿弟住手!
他一看,原来是那个他就见过几面,比他稍微大些的哥哥。
当然住手。
跟人进了主帐。
一番寒暄后,领了铠甲,有了大帐。
匆匆梳洗一番,就睡了过去。
他希望能够累一些,这样就不会有力气去想玄霁了。
倒还真的如他所愿。
这么一觉睡得舒坦。
只是在醒来的时候,有一丝怅然若失。
但他很快就将这种心绪敛了去。
他现在是将军。
一切以军务为重。
过上了单一的生活。
原本他以为戍边不过是一个晋升的阶梯。
但真的在边关呆着,才知这么一个晋升的阶梯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轻松。
想要在营里说得上话,就得先用拳脚说话。
那些新兵蛋子还好说。
难缠的是那些老兵。
刚来几天,就听得些难听的话。
哥哥也听了,却放任自流,还安慰他这是正常的。
谁人的身上不沾有一点风言风语?
道理,他当然也明白。
但就觉得刺耳。
便借着练兵大演习的由头,跟这些人玩车轮战。
他还不信了。
他被那追魂蚀骨鞭锻造出的钢筋铁骨,还折腾不过这些人~
果然...
只要不遇上玄霁,一切都顺利得如入无人之境。
接连在擂台上挑飞九十余人,那些老兵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不过,也有些摩拳擦掌的。
他还欲继续,但哥哥却拦了下来。
心底里一转悠,他应下了。
跟去了主帐。
一进主帐,哥哥的副官就在那里有些欲言又止。
哥哥一瞧,将人打发了走。
待得人走后,才带着他来到席上坐下。
为他斟了一盏酒,眉头皱皱的。
他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遂索性让哥哥给他人,他去巡防。
没料到,他说起此事,哥哥还有些怔愣,但也很快收了情绪,不让他离开。
只是问他,骑术如何。
他在这方面,当然没问题。
哥哥将七个营的骑兵都交到了他手上,让他好生练兵。
距离阅兵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七个营的骑兵是才新招的,都是边境上的人,多数是孤儿一类的。
哥哥只是这样简单交代。
但他却觉得,真实情况恐怕不止于此。
不过,暂且远离风暴,都是殊途同归。